學達書庫 > 蔡智恒 > 亦恕與珂雪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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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睛太奇怪了。」 「可能吧。」她接著說,「很多動物也未必光靠視覺來辨識個體呀,它們可能靠聲音,也可能是氣味。如果你養過狗就知道,你再怎麼易容或戴面具,你養的狗還是可以輕易認出你來。」 「這麼說也有道理,可是我們畢竟是人啊。」 「人又如何呢?」她笑了起來,「從人們的眼睛看出去,狗呀、貓呀、猴子呀、老虎呀,它們的臉還不是都長得差不多。」 雖然我還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不過我倒是想起一部電影。黑澤明的《影武者》中,跟武田信玄長得很像的影武者(替身),可以瞞過任何人,包括武田信玄的親人,甚至是妻子,但卻無法瞞過武田信玄的愛馬。 「對了,我有畫你哦,要不要看?」她攤開桌上的畫本。 「好啊。」我站起身,走到她對面,坐下。 「咦?我的臉有這麼方嗎?」畫中人物的臉四四方方,而且五官模糊,嘴邊還長了幾條觸鬚。 「這是我的感覺呀。」 「我的臉明明是圓中帶尖,怎麼感覺也沒辦法感覺成四方形的吧。」我將視線離開畫,問她:「你會把一個雞蛋感覺成一本書嗎?」 「這跟形狀沒有關係,只是我對你這個人的感覺而已。」她的手似乎拿著一隻隱形畫筆,在空中畫來畫去,然後指著那張畫: 「你給我的感覺好像做事呀、個性呀都是硬硬的,線條不夠smooth。所以對我而言,這就是你的『臉』。」 「可是我又沒留鬍子,怎麼會有這些須須呢?看起來好像……」 「好像狗,是嗎?」她很開心,「你也有這種感覺吧,這就對了。」 「對個……」我硬生生把「屁」吞下,提高音量,「你把我畫得像狗,我當然會感覺到是一條狗了!」 她笑得更開心,身體抖啊抖,抖落出很多笑聲,「昨天你給我的感覺像是在很努力找尋某種東西,但不是用眼睛找,而是四處嗅呀嗅的……」 「說來說去,你還是說我像條狗。」 「我不是說你像狗。」她搖搖頭,「我只是感覺到狗的特質而已。」 聽她狗啊狗啊地說,我心裡有些悶。雖然我爸也曾說我像狗,不過那次是因為我趴在地上找掉了的錢。我仔細回想昨天在這裡找靈感的樣子,真的會讓人覺得像狗嗎?想著想著就入了神,等我回神時,剛好接觸到她的目光。 「又感覺到狗了嗎?」我問她。 「沒有。」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現在的感覺像……」 「像猴子吧,是嗎?」 「沒錯。」她挺直身子,眼睛一亮,「就是猴子。」 「你跟我媽的感覺一樣。」我笑了起來。我的個性是只要有人跟我媽的意見一致,我就會很高興。 「對了,你剛剛在找什麼?」 「筆呀。」她有些沮喪,「我老是迷迷糊糊的,今天又忘了帶筆。」 「我也是很迷糊喔。」 「是嗎?我感覺不出來耶。」她笑一笑,「如果是迷糊的猴子的話,很容易從樹上掉下來喔。」說完後,她發現咖啡沒了,便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你在做什麼?」 「續杯呀。」她說,「我這樣比,老闆就知道我的咖啡要續杯。」她低頭將視線放在畫本時,翻了幾頁,指著一張畫笑著說:「這張畫的主題就是迷糊。」 畫中一個女孩子趴在地上,右手掀開床單,似乎朝床底下找東西。「迷糊?」我想不通畫名的涵義。 「你看看,她左手拿著什麼?右腳又穿著什麼?」 「都是拖鞋吧。」 「是呀。但她竟然還在床底下找拖鞋,這難道不迷糊?」她笑著笑著,以致接不下話,於是頓了頓,接著說, 「其實她只要同時想到左手和右腳各有一隻拖鞋就好了,但她始終沒辦法同時想到手和腳,她一次只能想一樣東西。」 「你在畫自己吧。」 「對呀。」她笑了笑,「我一次只能想一樣東西,於是常犯迷糊。」 「看不出來。」我也笑了笑。 「我常常要坐電梯下樓,卻是按了朝上的『△』。」 「為什麼?」 「因為電梯在一樓,所以我要叫電梯上來,然後載我下去呀。」 說完後,她一直笑。我也覺得很好玩,於是跟著笑。因為我總是看到她專注地凝視窗外,所以很難聯想到她有迷糊的特質。印象中學藝術的人要麼頹廢、要麼前衛,似乎沒看過迷糊的。而且我覺得藝術家的思考比較輕,於是邏輯啊、想法啊, 總是飄啊飄的,很難掌握落點和方向。不像我們這一種學科學的人,思考又硬又重,像混凝土和柏油路面。思考要轉彎時,也是硬邦邦的,而且還要考慮彎道的離心力。 「我有一個方法可以避免迷糊喔。」 「真的嗎?」 「嗯。我常常在手心寫字,只要隨時攤開手心……」 說著說著,我朝她攤開手心,「就可以提醒自己,避免忘東忘西。」 「你手心有字哦。」 「是嗎?」我將手心轉向自己,上面寫著:下午五點半市政府開會。 「哇!」我看了看表,已經快五點半,於是叫了出來。我從椅子上彈起,朝她說:「我先走了。Bye-Bye。」 轉身欲奔跑時,差點撞到正端著咖啡朝她走去的老闆。老闆雙腳釘在地上,身子微彎並後仰,避過我的正面衝擊。很難想像沉著冷靜的人會有這麼柔軟的腰。 「你還沒付帳。」他的聲音依舊低沉。看來整間咖啡館內的人,就只有他不迷糊。付了錢,沖出店門攔了輛計程車。到了市政府後才發現,公事包放在咖啡館沒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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