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智恒 > 暖暖 | 上頁 下頁
一三


  卷起褲管,在左右小腿肚各噴三下,感覺很清涼,酸痛似乎也有些緩解。

  我沉思幾秒後,立刻站起身跑出教室。

  「你去哪兒?」暖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要上課了。」

  「大腿也得噴啊。」我頭也不回說。

  「真是。」我從廁所回來後,暖暖一看見我就說。

  真是什麼?難道我可以在教室裡脫下褲子噴大腿嗎?

  今天聽說上課的是個大學教授,要上漢語的語言特色。

  本以為應該是個老學究,這種人通常會兼具魔術師和催眠師的身份。

  也就是說,會是個讓桌子有一股吸力,吸引你的臉貼住桌子的魔術師;也會是個講話的語調仿佛叫你睡吧睡吧的催眠師。

  不過這位教授雖然六十多歲了,講話卻詼諧有趣,口吻輕鬆而不嚴肅。

  因為我們這群學生來自不同科系,所以他並不講深奧的理論。

  他說中文一字一音,排列組合性強,句子斷法不同,意義也不同。

  甚至常見順著念也行、倒著念也可以的句子。

  比方說「吃青菜的小孩不會變壞」這句,經排列組合後,可以變成:「變壞的青菜小孩不會吃」、「變壞的小孩不會吃青菜」,各有意義。

  還可變成「吃小孩的青菜不會變壞」,不過這句只能出現在恐怖電影裡。

  英文有時式,是因為重視時間,所以是科學式語言;中文沒有時式,所以中國人不注重時間,沒有時間觀念。

  「這是鬼扯。一個動詞三種文字,那叫沒事找事做。加個表示過去的時間不就得了,何苦執著分別。人生該學的事特多,別讓動詞給掛礙了。」

  他微微一笑,「這就是佛。」

  英文說a book, a desk, a car, a tree, a man等都只是「a」,簡單;中文卻有一棵、一粒、一張、一個、一本、一輛、一件等說法,很麻煩。

  「那是因為中國人知道萬事與萬物都有獨特性,所以計量單位不同,表達一種尊重。」他哈哈大笑,「這就是道啊。」

  中文的生命力很強,一個字可有多種意義跟詞性,特有彈性。

  「哪位同學可舉個例?舉的有特色,我親手寫」才子「送你。」老師開玩笑說,「上網拍賣,大概還值幾個錢。」

  「這老師的毛筆字寫得特好。」暖暖偷偷告訴我,「涼涼,試試?」

  我朝暖暖搖搖頭。

  我是個低調的人,難道我才高八斗也要讓大家都知道嗎?

  學弟忽然舉手,我嚇一大跳,心想這小子瘋了。

  只見老師點點頭說:「請。」

  「床前明月光,美女來賞光;衣服脫光光,共度好時光。」

  學弟起身說,「這四個」光「字,意義都不同。」

  「這位同學是臺灣來的?」老師問。

  「嗯。」學弟點點頭。

  「真有勇氣。」老師又哈哈大笑,「英雄出少年。」

  恥辱啊,真是恥辱。我抬不起頭了。

  「老師待會兒是寫」才子「還是寫」英雄出少年「給我?」學弟小聲問我。

  「你給我閉嘴。」我咬著牙說。

  老師接著讓臺灣學生和北京學生談談彼此說話的差異。

  有人說,臺灣學生說話溫文儒雅,語調高低起伏小,經常帶有感歎詞;北京學生說話豪氣,語調高亢、起伏明顯,用字也較精簡。

  例如臺灣學生說「你真的好漂亮喔」,北京學生則說「你真漂亮」。

  人家說謝謝,臺灣學生說不客氣;人家說對不起,臺灣學生說沒關係。語調總是細而緩,拉平成線。

  而不管人家說謝謝還是對不起,北京學生都說「沒事」。語尾上揚且短促,頗有豪邁之感。

  「咱們做個試驗來玩玩。」學生們七嘴八舌說完後,老師說。

  老師假設一個情況:你要坐飛機到北京,想去逛故宮和爬長城,出門前跟媽媽說坐幾點飛機、幾點到北京、到北京後會打電話報平安。

  大夥輪流用自然輕鬆的方式說完,每個細節都一樣。

  結果發現這段約五十個字的敘述中,有些說法上有差異。

  例如臺灣學生最後說「我會打電話回家」;北京學生則說「會給家裡打電話」。

  「現在用手指頭數數你剛剛共說了幾個字?」老師說。

  經過計算平均後,臺灣學生說了五十二點四個字;北京學生說了四十八點六個字。

  為了客觀起見,老師又舉了三種情況,結果也類似:在一段約五十個字的敘述中,臺灣學生平均多用了三至四個字。

  我不太服氣,跟暖暖說:「快到教室外面來。你怎麼說?」

  「快來教室外頭。」暖暖說。

  屈指一算,她比我少用一個字。

  「這件衣服不錯。」我說。

  「這衣服挺好。」暖暖回答。

  「這件衣服太好了。」

  「這衣服特好。」

  「這件衣服實在太棒了。」

  「這衣服特特好。」暖暖笑著說,「我用的字還是比你少。」

  「你賴皮。哪有人說特特好。」

  「在北京就這麼說。」暖暖嘿嘿笑了兩聲。

  老師最後以武俠小說為例,結束今天上午的課程。

  在武俠小說中,北京大俠一進客棧,便喊:拿酒來!

  臺灣大俠則會說:小二,給我一壺酒。

  看出差別了嗎?

  臺灣大俠通常不會忽略句子中的主詞與受詞,也就是「我」與「小二」;

  而且計量單位也很明確,到底是一壺酒還是一壇酒?必須區別。

  北京大俠則簡單多了,管你是小二、小三還是掌櫃,拿酒來便是。

  酒這東西不會因為不同的人拿而有所差異。

  因為是我說話,當然拿給我,難不成叫你拿去澆花?

  至於計量單位,甭管用壺、壇、罐、盅、瓶、杯、碗、臉盆或痰盂裝,俺只管喝酒。

  武功若練到最高境界,北京大俠會只說:「酒!」

  而臺灣大俠若練到最高境界,大概還是會說:「來壺酒。」

  當然也因為這樣,所以臺灣大俠特別受到客棧歡迎。

  因為臺灣大俠的指令明確,不易讓人出錯。

  北京大俠只說拿酒,但若小二拿一大壇酒給北京大俠,你猜怎麼著?

  「混帳東西!」北京大俠怒吼,「你想撐死人不償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