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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我緊抓住開始抽痛的右肩,喘口氣,接著說,「可是如果要說愛的話,我愛的是,另一個女孩子。」

  我說完後,明菁放下抹布,左手扶著地,慢慢站起身。

  明菁轉過身,看著我,淚流滿面,卻沒有任何哭聲。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明菁沒有聲音的哭泣,也是最後一次。

  「金烏玉兔各西東……過兒,你曾說過你是月亮,而我是太陽。太陽和月亮似乎永遠不會碰在一起。」

  「情人無心怎相逢……情人如果無心,又怎能相逢呢?」

  「芳草奈何早凋盡……過兒,你真的……好像是一株檞寄生。如果我也是你的寄主植物的話,現在的我,已經……已經完全乾枯了。」

  明菁的右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服,低下頭:

  「我怎麼會……寫下這種詩呢?」

  「姑姑……」我很想說點什麼,可是右肩的劇痛讓我無法說出口。

  「可憐的過兒……」明菁走到我身旁,摸摸我的右肩:

  「你一直是個寂寞的人。」

  「你心地很善良,總是不想傷害人,到最後卻苦了自己。」

  「雖然我知道你常胡思亂想,但你心裡想什麼,我卻摸不出,猜不透。

  我只能像拼圖一樣,試著拼出你的想法。可是,卻總是少了一塊。」

  「你總是害怕被視為奇怪的人,可是你並不奇怪,只是心思敏感了點。過兒,你以後要記住,老天會把你生成這樣,一定有祂的理由。不要隱藏自己,也不要逃避自己,更不要害怕自己。」

  「你還要記住,你是一個聰明的人。但聰明是兩面刃,它雖然可以讓你處理事情容易些,但卻會為你招來很多不必要的禍端。」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你千萬要記住,以後一定要……一定要……」

  明菁終於忍不住,哭出聲音:

  「一定要快樂一點。」

  為了壓低哭聲,明菁抽噎的動作,非常激烈。

  「再見了,過兒。」

  關上門前,明菁好像說了這句話,又好像沒說,我已經不確定了。

  明菁走了。

  我生命中最後一棵,也是最重要的一棵寄主植物,終於離開了我。

  明菁曾告訴我,北歐神話中,和平之神伯德,就是被一枝檞寄生所製成的箭射死。

  明菁說我很像檞寄生的時候,她的右手還緊抓著胸前的衣服。

  我想,我大概就是那枝射入伯德胸膛的檞寄生箭吧。

  兩天后,我收到明菁寄來的東西,是她那篇三萬字的小說,《思念》。

  看了一半,我就知道那是明菁因我而寫,也因我而完成的小說。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過兒。」明菁在小說結尾,是這麼寫的。

  我沒什麼特別的感覺,畢竟已經被砍十八刀的人,

  是不會在乎再多挨一個巴掌的。

  清境農場那條蜿蜒向上的山路階梯,明菁說它很像思念的形狀。

  可是明菁啊,我已經回不去那條階梯了。

  即使我回得去,我再也爬不動了。

  因為我思念的方向,並非朝著天上,而是朝著荃。

  §39

  連續好幾天,我只要一想到明菁的哭泣,會像按掉電源開關一樣,腦中失去了所有光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顏色了,那是黑色。

  想起跟荃認識的第一天,她說過的話:

  「你會變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來像是黑色,但本質卻還是紫色。」

  「到那時……那時你便不再需要壓抑。因為你已經崩潰了。」

  現在的我,終於不再需要壓抑了。

  不知道在明菁走後第幾天,突然想到以前明菁在頂樓陽臺上說過的話:

  「當寄主植物枯萎時,檞寄生也會跟著枯萎。」

  「檞寄生的果實能散發香味,吸引鳥類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種子,便黏在鳥喙上。隨著鳥的遷徙,當鳥在別的樹上把這些種子擦落時,檞寄生就會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命運的鳥啊,請盡情地啄食我吧。

  我已離開所有的寄主植物,不久也即將乾枯,所以你不必客氣。

  可是,你究竟要將我帶到哪兒去呢?

  命運的鳥兒拍動翅膀,由南向北飛。

  我閉上眼睛,只聽到耳畔的風聲,呼呼作響。

  突然間,一陣波動,我離開了鳥喙。

  低頭一看,臺北到了。

  荃總覺得,我會突然消失。

  可是荃啊,我已經不再是寄生在樹木上的檞寄生,

  乾枯的我,無法為你帶來愛情。

  明菁枯萎的樣子,已經讓我崩潰;

  我無法再承受枯萎的你。

  如果愛情真的像是沿著河流撿石頭,現在的我,腰已折,失去彎腰撿石頭的能力了。

  柏森曾說過我不是自私的人,但愛情卻是需要絕對自私的東西。

  我想,在臺北這座擁擠而疏離的城市,我應該可以學到自私吧。

  我在臺北隨便租了一個房間,算是安頓。

  除了衣服和書之外,我沒多少東西。

  這房間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張椅子。

  我把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收到抽屜裡,不再掛在檯燈上。

  因為對我而言,它已經不是帶來幸運與愛情的金黃色枯枝。

  而是射入明菁胸膛的,血淋淋的,紅色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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