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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到臺北的第一印象,就是安全帽是值錢的東西。

  以前在台南,安全帽總是隨手往機車上一放。

  在臺北時,這種習慣讓我丟掉了兩頂安全帽。

  不愧是臺灣最大的城市啊,人們懂得珍惜別人的東西。

  我其實是高興的,因為我會離自私愈來愈近。

  我在臺北沒有朋友,也無處可去,常常半夜一個人騎機車出去亂晃。

  偶爾沒戴安全帽,碰到員警時,就得賠錢了事。

  以前我和柏森及子堯兄曾騎機車三貼經過台南火車站,被員警攔下來。

  那個員警說我們實在很了不起,可是他職責所在,得處罰我們。

  於是我們三人在火車站前,各做了50下伏地挺身。

  在臺北,這種情況大概很難發生吧。

  我又開始寄履歷表,臺北適合的工作比較多,應該很容易找到工作吧。

  不過我還是找了快一個月,還沒找到工作。

  「為什麼你會辭掉上個工作?」我常在應徵時,碰到這種問題。

  「因為我被解雇了啊。」我總是這麼回答。

  荃聽到應該會很高興吧,因為我講話不再壓抑,回答既直接又明瞭。

  可是如果明菁知道的話,一定又會擔心我。

  大約在應徵完第九個工作後,出了那家公司大門,天空下起大雨。

  躲著躲著,就躲進一家新開的餐館。

  隨便點個餐,竟又吃到一個不知是魚還是雞的肉塊。

  想起以前在台南六個人一起吃飯的情景,又想到明菁煮的東西,眼淚就這樣一顆顆地掉下來,掉進碗裡。

  那次是我在臺北,第一次感到右肩的疼痛。

  於是我換左手拿筷子,卻又想起明菁喂我吃飯的情景。

  原來我雖然可以逃離台南,卻逃不掉所有厚重的記憶。

  「先生,這道菜真的很難吃嗎?」年輕的餐館女老闆,走過來問我:

  「不然,你為什麼哭呢?」

  「姑姑,因為我被這道菜感動了。」

  「啊?什麼?」女老闆睜大了眼睛。

  我匆忙結了賬,離開這家餐館,離去前,還依依不捨地看了餐館一眼。

  「先生,以後可以常來呀,別這麼捨不得。」女老闆笑著說。

  傻瓜,我為什麼要依依不捨呢?那是因為我以後一定不會再來了啊。

  找工作期間,我常想起荃和明菁。

  想起明菁時,我會有自責虧欠愧疚罪惡悲哀等等的感覺。

  想起荃時,我會心痛。

  這種心痛的感覺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樣,荃的心痛是具體的。

  幸好我房間的窗戶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

  而我也一直避免將視線,朝向南方。

  應徵第十三個工作時,我碰到以前教我們打橄欖球的學長。

  「啊?學弟,你什麼時候來臺北的?」

  「來了一個多月了。」

  「還打橄欖球嗎?」

  「新生杯後,就沒打了。」

  「真可惜。」學長突然大笑,「你這小子賊溜溜地,很難被拓克路。」

  「學長……我今天是來應徵的。」

  「還應什麼征!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

  「學長……」我有點激動,說不出話來。

  「學弟,」學長拍拍我肩膀,「我帶你參觀一下公司吧。」

  經過學長的辦公桌時,學長從桌子底下拿出一顆橄欖球。

  「學弟,你記不記得我說過弧形的橄欖球跟人生一樣?」

  「嗯。」我點點頭。

  學長將橄欖球拿在手上,然後鬆手,觀察橄欖球的跳動方向。

  重複了幾次,每次橄欖球的跳動方向都不一樣。

  「橄欖球的跳動方向並不規則,人生不也如此?」

  學長搭著我的肩:

  「當我們接到橄欖球時,要用力抱緊,向前衝刺。人生也是這樣。」

  「學長……」

  「所以要好好練球。」學長笑了笑,「學弟,加油吧。」

  我開始進入規律的生活。

  每天早上先搭公車到捷運站,再轉搭捷運至公司。

  臺北市的公車身上,常寫著一種標語,「搭公車是值得驕傲的。」

  所以每次下了公車,我就會抬頭挺胸,神情不可一世。不過沒人理我。

  我常自願留在公司加班,沒加班費也甘願。

  因為我很怕回去後,腦子一空,荃和明菁會住進來。

  我不喝咖啡了,因為煮咖啡的器材沒帶上臺北。

  其實很多東西,我都留給那個木村拓哉學弟。

  我也不抽煙了,因為抽煙的理由都已不見。

  所以嚴格說起來,我不是「戒煙」,而是「不再需要煙」。

  但是荃買給我的那只湯匙,我一直帶在身邊。

  每天早上一進到公司,我會倒滿白開水在茶杯,並放入那只湯匙。

  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訴我:

  「小蔡,你倒的是白開水,還用湯匙攪拌幹嗎?」

  他們都叫我小蔡,菜蟲這綽號沒人知道,叫我過兒的人也離開我了。

  我後來仔細觀察我的動作,我才發現,我每天早上所做的動作是:

  拿湯匙……放進茶杯……順時針……攪五圈……停止……看漩渦抹平……拿出湯匙……

  放在茶杯左側……食指中指擱在杯口……其餘三指握住杯身……凝視著湯匙……

  端起杯子……放下……再順時針……兩圈……端起杯子……放到嘴邊……碰觸杯口……

  然後我猶豫。

  因為我不知道,該不該喝水?

  現在的我,已經失去用文字和聲音表達情感的能力。

  所以我每天重複做的是,荃所謂的,

  「思念」和「悲傷」的動作。

  於是有好幾次,我想跑回台南找荃。

  但我又會同時想起明菁離去時的哭泣,然後……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不管我思念荃的心情有多麼熾熱,

  明菁的淚水總會將思念迅速地降溫。

  然後我甚至會覺得,思念荃是一種卑劣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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