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智恒 > 檞寄生 | 上頁 下頁 |
七一 |
|
「應該沒有吧。不過我用來喝咖啡的湯匙,剛剛掉進排水管了。」 「那怎麼辦?」 「暫時用別的東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東西而已。」 「嗯。」 「別擔心,沒事的。」 「好。」 「吃飯要拿筷子,喝湯要用湯匙,知道嗎?」 「好。」 「睡覺要蓋棉被,洗澡要脫衣服,知道嗎?」 「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著大雨,荃突然來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門口等我。 「你怎麼突然跑來台南呢?」 荃從手提袋裡拿出一根湯匙,跟我弄丟的那根,一模一樣。 「你的湯匙是不是長這樣?我只看過一次,不太確定的。」 「沒錯。」 「我找了十幾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 「我每到一家店,就請他們把所有的湯匙拿出來,然後一根一根找。」 「後來,我還用畫的呢。」 荃說完一連串的話後,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額頭的雨水。 「可是你也不必急著在下雨天買啊。」 「我怕你沒了湯匙,喝咖啡會不習慣。」 「你……」我望著從荃濕透的頭髮滲出而在臉頰上滑行的水珠,說不出話。 「下雨時,不要只注意我臉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變的笑容。」 荃笑了起來,「只有臉上的笑容,是真實的呢。」 「你全身都濕了。為什麼不帶傘呢?我會擔心你的。」 「我只是忘了帶傘,不是故意的。」 「你吃飯時會忘了拿筷子嗎?」 「那不一樣的。」荃將濕透的頭髮順到耳後: 「筷子是為了吃飯而存在,但雨傘卻不是為了見你一面而存在。」 「可是……」 「對我而言,認識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 「認識我之後呢?」 「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荃雖然淺淺地笑著,但我讀得出她笑容下的堅毅。 §34 三天后,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淩晨1點47分,臺灣發生了震驚世界的集集大地震。 當時我還沒入睡,下意識的動作,是扶著書架。 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 我們醒來後第一個動作,就是打電話回家詢問狀況。 明菁和荃也分別打電話給我,除了受到驚嚇外,她們並沒損傷。 我、柏森和秀枝學姐的家中,也算平安。 只有子堯兄,家裡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聽。 那晚的氣氛很緊繃,我們四人都沒說話,子堯兄只是不斷在客廳踱步。 五點多又有一次大規模的餘震,餘震過後,子堯兄頹然坐下。 「子堯兄,我開車載你回家看看吧。」柏森開了口。 「我也去。」我接著說。 「我……」秀枝學姐還未說完,子堯兄馬上向她搖頭: 「那地方太危險,你別去了。」 一路上的車子很多,無論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 透過後視鏡,我看到子堯兄不是低著頭,就是瞥向窗外,不發一語。 子堯兄的家在南投縣的名間鄉,離震央很近。 經過竹山鎮時,兩旁盡是斷垣殘壁,偶爾還傳來哭聲。 子堯兄開始喃喃自語,聽不清楚他說什麼。 當我們準備穿過橫跨濁水溪的名竹大橋,到對岸的名間鄉時,在名竹大橋竹山端的橋頭,我們停下車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 名竹大橋多處橋面落橋,橋墩也被壓毀或嚴重傾斜。 橋頭拱起約三公尺,附近的地面也裂開了。 子堯兄下車,遙望七百公尺外的名間鄉,突然雙膝跪下,抱頭痛哭。 後來我們繞行集集大橋,最後終於到了名間。 子堯兄的家垮了,母親和哥哥的屍體已找到,父親還埋在瓦礫堆中。 嫂嫂受了重傷,進醫院,五歲的小侄子奇跡似的只有輕傷。 我們在子堯兄殘破的家旁邊,守了將近兩天。 日本救難隊來了,用生命探測儀探測,確定瓦礫堆中已無生命跡象。 他們表示,若用重機械開挖,可能會傷及遺體,請家屬定奪。 子堯兄點燃兩柱香,燒些紙錢,請父親原諒他不孝。 日本救難隊很快挖出子堯兄父親的遺體,然後圍成一圈,向死者致哀。 離去前,日本救難隊員還向子堯兄表達歉意。 子堯兄用日文說了謝謝。 子堯兄告訴我們,他爺爺在二次大戰時,被日本人拉去當軍夫。 回家後,瘸了一條腿,從此痛恨日本人。 影響所及,他父親也非常討厭日本人。 「沒想到,最後卻是日本人幫的忙。」 子堯兄苦笑著。 之後子堯兄常往返于南投與台南之間,也將五歲的侄子托我們照顧幾天。 那陣子,只要有餘震發生,子堯兄的侄子總會尖叫哭喊。 我永遠忘不了那種淒厲的啼哭聲。 沒多久,子堯兄的嫂嫂受不了打擊,在醫院上吊身亡。 當臺灣的老百姓,還在為死者善後,為生者撫慰心靈時, 臺灣的政治人物,卻還沒忘掉2000年的總統大選。 地震過後一個多月的深夜,我被樓下的聲響吵醒。 走到樓下,子堯兄的房間多了好幾個紙箱子。 「菜蟲,這些東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幫我寄過來。」 「子堯兄,你要搬走了?」 「嗯。我工作辭了,回南投。我得照顧我的小侄子。」 子堯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東西。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