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玉卿嫂 | 上頁 下頁


  她慌忙拿起毛線,連連答道沒有想什麼,我曉得她在扯謊,可是我也懶得盤問她了,反正玉卿嫂這個人是我們桂林人喊的默蚊子,不愛出聲,肚裡可有數呢。

  我喜歡玉卿嫂還有一個緣故:她順得我,平常經不起我三扭,什麼事她都差不多答應我的。我媽不大喜歡我出去,不准我吃攤子,又不准上小館,怕我得傳染病。熱天還在我襟上掛著一個樟腦囊兒,一徑要掏出來聞聞,說是能消毒,我怕死那股氣味了。玉卿嫂來了以後,我老攛掇她帶我出去吃東西,她說她怕我媽講話。

  「怕什麼?」我對她道:「只有我們兩人曉得,誰會去告訴媽媽,你不肯去,難道我不會叫老曾帶我去?」她拿我是一點都沒有辦法。我們常常溜到十字街去吃哈盛強的馬肉米粉,哈盛強對著高升戲院,專門做戲院子的生意,尤其到了夜晚,看完戲的人好多到這裡來吃宵夜的。哈盛強的馬肉米粉最出名,我一口氣可以吃五六碟,吃了回來,抹抹嘴,受用得很,也沒見染上我媽說的什麼霍亂啦,傷寒啦。

  只有一件事我實在解不過來,任我說好說歹,玉卿嫂總不肯依我。原來不久玉卿嫂就要對我說她要回婆家一趟,我要她帶我一起去,她總不肯,一味拿話哄著我道:「遠得很哪!花橋那邊不好走,出水東門還要過浮橋,沒的把你跌下水去呢!快別去,在屋裡好好玩一會兒,回頭我給你帶幾個又甜又嫩的大蓮蓬回來噢!」

  她一去就是老半天,有時我等得不耐煩了,忍不住去問胖子大娘:「玉卿嫂為什麼老要回婆家呢?」

  「你莫信她,她哄你的,容哥兒,」胖子大娘癟起嘴巴說道:「她回什麼鬼婆家啊——我猜呀,她一定出去找野男人去了!」

  「你不要瞎扯!你才去找野男人,我們玉卿嫂不是那種人。」我紅了臉駁胖子大娘。

  「傻哥子!她跟她婆婆吵架才出來的,這會子又巴巴結結跑回去?你們小娃子她才哄得倒,她哪能逃得過老娘這雙眼睛。你看,她哪次說回婆家時,不是扮得妖妖精精的?哪,我教你一個巧法子:下次她去的時候,你悄悄的跟著她屁股後頭捉她一次,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瞎扯了。」胖子大娘的話講得我半信半疑起來,我猛然想起玉卿嫂出門的時候,果然頭上抿了好多生髮油,香噴噴,油光水滑的,臉上還敷了些鴨蛋粉呢。

  去花橋要出水東門,往水東門,由我們家後園子那道門出去最近——這是玉卿嫂說的,她每次回婆家總打後門去。禮拜天她又要去了,這次我沒有出聲,我賴在床上,暗暗的瞅著她,看她歪著頭戴上耳墜子,對了鏡子在鉗眉毛。

  「我去了,噢,」她臨走時,跑來擰了一下我的腮幫子,問我想吃什麼,她好帶回來。

  「上次那種大蓮蓬就好。」我轉過身去裝著無所謂的樣子說,她答應一定替我挑個最大的回來,說完,她匆匆的走了。

  我聞到一股幽香,那一定是從玉卿嫂身上發出來的。

  當她一下了樓梯,我趕忙跳了起來,跟在她後面進了後園子。我們後園種了一大片包縠,長得比我還高。我躲在裡面,她回了幾次頭都沒看見。我看她出了後門,並不往右手那條通水東門的大路去,卻向左邊手走,我知道,出左手那條小街就是一撮七拐八彎的小巷子,盡是些小戶人家,一排一排的木板房子住著賣豆漿的也有,拖板車的也有,唱蓮花落的瞎婆子,削腳剔指甲的,全擠在那裡,我們風洞山這一帶就算那幾條巷子雜。那種地方我媽平常是踏腳都不准我踏的,只有老袁去喊蓮花落的時候,我才偷著跟去過幾次,邋遢死了,臭的!玉卿嫂不知跑去做什麼鬼?她那麼乾淨個人,不怕髒?我連忙躡手躡腳跟了過去,玉卿嫂轉了幾個彎,往一條死街堂走了去,等我追上前,連個人影都看不見,我打量了一下,這條死街堂兩邊總共才住著六家人,房子都是矮塌塌的,窗戶才到我下巴那麼高,我墊起腳就瞧得裡面了。我看這些人窮得很,連玻璃窗都裝不起,盡是棉紙糊的,給火煙熏得又焦又黃。我在弄堂裡走了幾個來回,心裡一直盤算,這六個大門可不知玉卿嫂在哪一扇裡面,我踱到右手第三家門口時,忽然聽到了玉卿嫂的聲音,我連忙走過去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卻聽到她正和一個男人在講話呢。

  「慶生,莫怪我講一句多心話,我在你身上用的心血也算夠了,你吃的住的,哪一點我沒替你想到?天冷一點,我就掛著你身上穿得單,主人賞一點好東西,我明明拿到嘴邊,只是咽不下去,總想變個法兒留給你,為了找這間房子,急得我幾個晚上都睡不著,好不容易換了些金器,七湊八湊,才買得下,雖然單薄些,卻也費了我好多神呢。只是我這份心意不知——」玉卿嫂說著,忽然我聽見她帶著哭聲了。

  「玉姐,我莫講了好不好——」那個叫慶生的男人止著她道,他的聲音低低的,很帶點嫩氣呢。

  「不,不,你讓我說完,這是鬱在我心裡的話——你是曉得的,我這一生還有什麼指望?我出來打工,幫人家做老媽子,又為的是哪一個?我也不敢望你對我怎麼好法子,只要你明白我這份心意,無論你給什麼嘴臉給我看,我咬緊牙根,總吞得下去,像那天吧,我不要你出去做事,你就跟我紅臉,得!我的眼淚掛到了眼角我都有本事給咽了進去,我為什麼不喜歡你出去呢?我怕你身子弱,勞累不得,慶弟,你聽著,只要你不變,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願,熬過一兩年我攢了錢,我們就到鄉下去,你好好的去養病,我去守著你服侍你一輩子——要是你變了心的話——」玉卿嫂嗚嗚咽咽哭泣起來了,慶生卻低聲唧唧噥噥跟玉卿嫂說了好些話,玉卿嫂過了一會,歎了一口氣又說道:「我也不指望你報答我什麼——,只要你心裡,有我這個人,我死也閉上眼睛了——喏,你看,這包是我們太太天天吃高麗參切剩下來的渣子,我一天攢一點,攢成這麼一包,我想著你身子單弱,漸漸天涼起來,很該補一補,我們這種人哪能吃得起什麼真的人參燕窩呢,能有這點已經算不錯了。天天夜裡,你拿個五更雞罐子上一抓,熬一熬,臨睡前喝這麼一碗,很能補點血氣的,我看你近來有點虛浮呢,晚上還出汗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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