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玉卿嫂 | 上頁 下頁


  我的頭都背大了,還塞不進去,氣得把書一丟,一回頭,卻看到玉卿嫂踉踉蹌蹌跑了進來,頭髮亂了,掉了一綹下來,把耳墜都遮住了,她喘得好厲害,胸脯一起一伏的。我忙問她怎麼回事,她喘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我問她是不是小王欺負她了,她點了一點頭,我氣得忙道:「你莫怕,我等我媽回來馬上就講出來,怕不攆他出去呢!」玉卿嫂忙抓住,再三求我不要告訴我媽,她說:「這沒有什麼大不了,少爺千萬別鬧出來,反倒讓別人講我輕狂,那個死鬼吃了我的苦頭,諒他下次再也不敢了。」

  第二天,我看見小王眼皮腫得像核桃那麼大,青青的一塊,他說是屙尿跌著的,聽得我直抿著嘴巴笑。

  四

  我們在桂林鄉下還有些田,由我們一個遠房叔叔代收田租,我們叫他滿叔。他長得又矮又胖,連看不見頸子的,背底下我們都喊他做罎子叔叔。一年他才來我們家裡兩三次,只來給我媽田租錢罷了。胖子大娘說罎子叔叔本來窮得快當褲子了,幫我們管田以後,很攢了兩個錢,房子有了一大幢,只少個老婆罷了。他和花橋柳家有點親,所以玉卿嫂叫他作表哥的。不知怎麼回事,自從玉卿嫂來了以後,滿叔忽然和我們來往得勤了。巴巴結結今天送只雞來,明天提個鴨來。有事沒事,也在我們家裡泡上半天。如果我媽不在家,他就幹坐著,等到我放學回來,他就跟到我房間裡和我親熱得了不得,問長道短的:「容哥兒愛吃什麼?要不要吃花橋的碗兒糕?滿叔買來給你。」平常他一來只會跟我媽算錢,很不大理睬我的。現在突然跑來巴結我,反倒弄得我一頭霧,摸不清門路了。我問胖子大娘為什麼罎子叔叔近來這樣熱絡,她笑著答道:「傻哥子,這點你還不懂,你們罎子叔叔看上了你的玉卿嫂,要討她作老婆啦。」

  「不行啊,他討了她去沒人帶我怎麼辦呢?」我急得叫了起來。

  「我說你傻,你把你玉卿嫂收起來,不給滿叔看見不就行了。」胖子大娘咯咯咯的笑著教我道。

  以後罎子叔叔來我們家,我總要把玉卿嫂拖得遠遠的,不讓他看見,哪曉得他一來就借個故兒纏著玉卿嫂跟她搭訕,我一看見他們兩人講話,就在外面頓著腳叫道:「玉卿嫂,你來,我有事情要你做。」玉卿嫂常給滿叔纏得脫不得身,直到我生了氣喊起來:「你聾了是不是?到底來不來的啦!」玉卿嫂才摔下罎子叔叔,急急忙忙一面應著跑過來,我埋怨她半天,直向她瞪白眼。她忙辯道:「我的小祖宗,不是我不來,你們滿叔老拖住我說話,我怎麼好意思不理人家呢?」

  我向她說,滿叔那種人少惹些好,他心裡不知打些什麼主意呢。玉卿嫂說她也是百般不想理他的,只是礙著情面罷咧。

  果然沒有多久,罎子叔叔就來向我媽探口氣想娶玉卿嫂作媳婦了,我媽對他說道:「我說滿叔,這種事我也不能作主,你和她還有點親,何不你自己去問問她看?」

  滿叔得了這句話,喜得抓耳撓腮,趕忙挽起長衫,一爬一爬,喘呼呼的跑上樓去找玉卿嫂去,我也急著跟了上去,走到門口,只聽到滿叔對玉卿嫂說道:「玉妹。你再想想看,我表哥總不會虧待你就是了,你下半輩子的吃、穿,一切包在我身上,你還愁什麼?」

  玉卿嫂背著臉說道:「表哥,你不要提這些事好不好?」

  「你嫌我老了?」罎子叔叔急得直搓手。

  玉卿嫂沒有出聲。

  「莫過我還配不上你不成?」罎子叔叔有點氣了,打鼻子裡哼了一下道:「我自己有幾十畝田,又有一幢大房子,人家來做媒,我還不要呢。」

  「表哥,這些話你不要來講給我聽,橫直我不嫁給你就是了!」玉卿嫂轉過身來說道,她的臉板得鐵青,連我都嚇了一跳。她平常對我總是和和氣氣的,我不曉得她發起脾氣來那樣唬人呢。

  「你——你——」罎子叔叔氣得指著玉卿嫂直發抖道:「怎麼這樣不識抬舉,我討你,是看得起你,你在這裡算什麼?老媽子!一輩當老媽子!」

  玉卿嫂走過來將門簾「豁琅」一聲摔開,罎子叔叔只得訕訕的跑了出來。我趕在他前面,跑到大門口學給老袁他們聽,笑得老袁拍著大腿滾到床上去。等到罎子叔叔一爬一爬走出大門時,老袁笑嘻嘻的問他道:「滿老爺,明天你老人家送不送雞來啦?送來的話,我等著來幫你老人家提進去。」

  滿叔裝著沒聽見,連忙揩著汗溜走了。

  五

  自從玉卿嫂打回了滿叔後,我們家裡的人就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了。有的說她現存放著個奶奶不會去做,要當老媽子;有的怪她眼睛長在額頭上,忒過無情。

  「我才不信!」胖子大娘很不以為然的議論道:「有這麼刁的女人?那麼標緻,那麼漂亮的人物,就這樣能守得住一輩子了?」

  「我倒覺得她很有性氣呢。」我媽說道:「大家出來的人到底不同些,可笑我們那位滿叔,連不自量,怎麼不抹得一鼻子灰?」

  從此以後,老袁、小王那一夥人卻對玉卿嫂存了幾分敬畏,雖然個個癢得恨不得喉嚨裡伸出手來,可是到底不敢輕舉妄動,只是遠遠的看著罷了。

  不管怎麼樣,我倒覺得玉卿嫂這個人好親近得很呢。看起來,她一徑都是溫溫柔柔的,不多言不多語。有事情做,她就悶聲氣,低著頭做事;晚上閑了,她就上樓來陪著我做功課,我寫我的字,她織她的毛線,我從來沒有看見她去找人扯是拉非,也沒看過她去院子裡夥著老曾他們聽蓮花落。她就愛坐在我旁邊,小指頭一挑一挑,戳了一針又一針的織著。

  她織得好快,沙沙沙只聽得竹針的響聲。有時我不禁抬頭瞅她一眼,在跳動的燭光中,她的側臉,真的蠻好看。雪白的面腮,水蔥似的鼻子,蓬鬆松一綹溜黑的發腳子卻剛好滑在耳根上,襯得那只耳墜子閃得白玉一般;可是不知怎的,也就是在燭光底下,她額頭上那把皺紋子,卻像那水波痕一樣,一條一條全映了出來,一、二、三——我連數都能數得出幾根了,我不喜歡她這些皺紋,我恨不得用手把她的額頭用力磨一磨,將那幾條皺紋敉平去。尤其是當她鎖起眉心子,怔怔出神的當兒——她老愛放下毛線,這樣發呆的——我連她眼角那條魚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在想什麼鬼東西呀?」我有時忍不住推推她的膀子問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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