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玉卿嫂 | 上頁 下頁


  「這陣子好多了,只是天亮時還有一點。」

  「你過來,讓我仔細瞧瞧你的臉色——」

  不知這慶生是什麼樣的人?我心想,玉卿嫂竟對他這麼好,我倒要瞧一瞧了。我用力拍了幾下門面,玉卿嫂出來開門時一看見是我,嚇了一大跳,連忙讓我進去急著問道:「我的小祖宗爺,你怎麼也會到這種地方來了,家裡的人知不知道啦?」

  我拍著手笑著:「你放心吧,我也是跟著你屁股後頭悄悄的溜出來的,我看你轉了幾個彎子,忽然不見了,害得我好慘,原來你躲在這裡呢,你還哄我回婆家去了——這是你什麼人啦?」我指著站在玉卿嫂旁邊那個後生男人問她道,玉卿嫂忙答道:「他是我幹弟弟,喏,慶生,這就是我服侍的容容少爺,你快來見見。」

  慶生忙笑著向我作了一個揖,玉卿嫂叫他去把她平常用的那個杯子洗了倒杯茶來,她自己又去裝了一盤幹龍眼來剝給我吃,我用力瞅了慶生幾下,心想難怪玉卿嫂對他那麼好,好體面的一個年輕人,年紀最多不過二十來歲,修長的身材,長得眉清目秀的,一頭濃得如墨一樣的頭髮,額頭上面的發腳子卻有點點卷,也是一杆直挺挺的水蔥鼻,倒真像玉卿嫂的親弟弟呢!只是我看他面皮有點發青,背佝佝的,太瘦弱了些。他端上茶杯笑著請我用茶時,我看見他竟長了一口齊垛垛雪白的牙齒,好好看,我敢說他一定還沒有剃過鬍子,他的嘴唇上留了一轉淡青的須毛毛,看起來好細緻,好柔軟,一根一根,全是乖乖的倒向兩旁,很逗人愛,嫩相得很。一點也不像我家老袁的絡腮胡,一叢亂茅草,我騎在他肩上,紮得我的大腿痛死了。他對我講,他是天天剃才剃出這個樣子來的。

  「好啊!」我含著一個龍眼核指著慶生向玉卿嫂羞道:「原來你收著這麼一個體面的幹弟弟也不叫我來見見。」說得慶生一臉通紅,連耳根子都漲得血紅的,我發覺他竟害羞得很呢,我進來沒多一會兒,他紅了好幾次臉了,他一笑就臉紅,一講話也愛臉紅,囁囁嚅嚅,靦靦腆腆的,好有意思!我盯著他用力瞧時,他竟局促得好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兩隻手一忽兒捋捋頭髮,一忽兒抓抓衣角,連沒得地方放了似的。玉卿嫂忙解說道:「少爺,不是我不帶你來,這種地方這麼邋遢哪是你能來的?」

  「胡說!」我吐了龍眼核說道:「外面巷子邋遢罷咧,你幹弟弟這間房多乾淨,你看,桌子上連灰塵都沒有的。」我在桌子上拿手指劃了一劃給她看。慶生這間房子雖然小,只放得下一鋪床和一張桌子,可是卻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蚊帳被單一律雪白,和慶生那身衣服一樣,雖然是粗布大褂,看起來卻爽眼得很。

  我著實喜歡上玉卿嫂這個幹弟弟了,我覺得他蠻逗人愛,臉紅起來的時候好有意思。我在他那裡整整玩了一個下午,我拉著他下象棋,他老讓我吃他的子,吃得我開心死了。玉卿嫂一徑要催著我回去,「急什麼?」我摔開她的手說道:「還早得很呢。」一直到快吃夜飯了,我才肯離開,臨走時,我叫慶生明天等著,我放了學就要來找他玩。

  走到路上玉卿嫂跟我說道:「少爺,我有一件事情不知你能不能答應,要是能,以後我就讓你去慶生那兒玩,要是不能,那你什麼念頭都別想打。」

  我向她說,只要讓我和慶生耍,什麼事都肯答應。

  她停下來,板起臉對我說:「回到家裡以後,無論對誰你都不准提起慶生來,做得到不?」她的樣子好認真,我連忙豎起拇指賭咒——哪個講了嘴巴生疔!不過我告訴她胖子大娘這回可猜錯了,我說:「她講你是出來找野男人呢,你說好不好笑?要是你准我講的話,我恨不得一回去就告訴她,你原來有一個極體面的幹弟弟——什麼野男人!」

  六

  第二天,我連上著課都想到慶生,我們算術老師在黑板上畫著好多根樹幹在講什麼鬼植樹問題:十棵樹,九個空,二十棵樹,十九個空——講得我的頭直發昏,我懶得聽,我一直想著昨天我和慶生下棋——實在有趣!他要吃我的車時,有意跟我說:「留神啊,少爺,我要吃車啦。」我連忙把棋子搶在手中,笑著和他打賴,他也紅著臉笑了起來,露出一嘴齊垛垛的牙齒,我真奇怪他嘴上那須毛為什麼那麼細那麼軟呢?

  連豎不起來的,我忽然起了一個怪念頭:要是我能摸一摸慶生的軟須胡,一定很舒服的——想著想著我忍不住發笑了,坐在我旁邊的唐道懿掏了我大腿一把問道:「瘋啦?好好的怎麼笑起來了?」我用肘子拐了他一下瞪著他道:「噓!莫吵,人家在想黑板上的題目呢!」

  下午三點多鐘就放了學,回到家門口,我連大門都不進就把書包撂給老曾催他回:「去,去,去告訴太太聽,我去姑婆那裡去了,吃夜飯才回來。」只有去姑婆家,我媽才頂通融,反正姑婆記性又不好,我哪天去,她也記不得那麼多,所以說去她那裡,最妥當。我心裡頭老早打好主意了:先請慶生到高升去看日戲,然後再帶他去哈盛強吃馬肉米粉。我身上帶了一塊光洋,八個東毫,早上剛從撲滿裡拿出來的。光洋是去年的壓歲錢,東毫是年三十夜和老袁他們擲骰子贏來的。

  我走到慶生房子門口,大門是虛掩著的,我推了進去,看見他臉朝著外面,蜷在床上睡午覺,我輕腳輕手走到他頭邊,他睡得好甜。連不曉得我來了。我蹲了下來,仔細瞧了他一陣子,他睡著的樣子好像比昨天還要好看似的。好光潤的額頭,一大綹頭髮彎彎的滑在上面,薄薄的嘴唇閉得緊緊的,我看到他鼻孔微微的翕動著,睡得好斯文,一點也不像我們家那批男傭人,個個睡起來「呼啦呼啦」的,嘴巴歪得難看死了。真是不知怎麼回事,我一看見他嘴唇上那轉柔得發軟的青鬍鬚就喜得難耐,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嘴上的軟毛毛,一陣癢癢麻麻的感覺刺得我笑了起來,他一個翻身爬了起來,抓住了我的手,兩隻眼睛一直愣愣發呆,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哈哈,我在耍你的軟鬍鬚呢?」我笑著告訴他,突的他的臉又開始紅了起來——紅、紅、紅從頸脖一直到耳根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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