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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4)


  「我病在醫院裡,應該馬上宣佈放棄那項獎金的,可是我沒有,我寫信給哈佛,說我的腿只受了外傷,治癒後馬上出去。我在醫院裡躺了五個月,哈佛便取消了那項獎金。要是我早讓出來,也許賈宜生便得到了——」

  「賈宜生嗎?」吳柱國驚歎道。

  「賈宜生也申請了的,所以他過世,我特別難過,覺得對不起他。要是他得到那項獎金,能到美國去,也許就不會病死了。他過世,我到處奔走替他去籌治喪費及撫恤金,他太太也病得很厲害。我寫信給邵子奇,邵子奇派了一個人,只送了一千塊台幣來——」

  「唉,唉。」吳柱國連聲歎道。

  「可是柱國,」余教授愀然望著吳柱國,「我自己實在也很需要那筆獎金。雅馨去世的時候,我的兩個兒子都很小,雅馨臨終要我答應,一定撫養他們成人,給他們受最好的教育。我的大兒子出國學工程,沒有申請到獎學金,我替他籌了一筆錢,數目相當可觀,我還了好幾年都還不清。所以我那時想,要是我得到那筆獎金,在國外省用一點,就可以償清我的債務了。沒想到——」余教授聳一聳肩膀,乾笑了兩聲。吳柱國舉起手來,想說甚麼,可是他的嘴唇動了一下,又默然了。過了片刻,他才強笑道:「雅馨——她真是一個教人懷念的女人。」

  窗外的雨聲,颯颯娑娑,愈來愈大了,寒氣不住地從門隙窗縫裡鑽了進來,一陣大門開闔的聲音,一個青年男人從玄關走了上來。青年的身材頎長,披著一件深藍的塑膠雨衣,一頭墨濃的頭髮灑滿了雨珠,他手中捧著一大迭書本,含笑點頭,便要往房中走去。

  「俊彥,你來見見吳伯伯。」余教授叫住那個青年。吳柱國朝那個眉目異常英爽的青年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聲音來。

  「嶔磊,你們兩父子怎麼——」吳柱國朝著俊彥又指了一下,笑道,「俊彥,要是我來你家,先看到你,一定還以為你父親返老還童了呢!嶔磊,你在北大的時候,就是俊彥這個樣子!」說著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吳伯伯在加大教書,你不是想到加大去念書嗎?可以向吳伯伯請教請教。」余教授對他兒子說道。

  「吳伯伯,加大物理系容易申請獎學金嗎?」俊彥很感興趣地問道。

  「這個——」吳柱國遲疑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不過加大理工科的獎學金比文法科多多了。」

  「我聽說加大物理系做一個實驗,常常要花上幾十萬美金呢!」俊彥年輕的臉上,現出一副驚羨的神情。

  「美國實在是個富強的國家。」吳柱國歎道。俊彥立了一會兒,便告退了。余教授望著他兒子的背影,悄聲說道:「現在男孩子,都想到國外去學理工。」

  「這也是大勢所趨。」吳柱國應道。

  「從前我們不是拼命提倡『賽先生』嗎?現在『賽先生』差點把我們的飯碗都搶跑了。」余教授說著跟吳柱國兩人都苦笑了起來。余教授立起身,又要去替吳柱國斟茶,吳柱國忙止住他,也站了起來說道:「明天一早我還要到政治大學去演講,我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說著,他沉吟了一下,「後天我便要飛西德,去參加一個漢學會議,你不要來送我了,我這就算告辭了吧。」

  余教授把吳柱國的大衣取來遞給他,有點歉然地說道:「真是的,你回來一趟,連便飯也沒接你來吃。我現在這位太太——」余教授尷尬地笑了一下。

  「嫂夫人哪裡去了?我還忘了問你。」吳柱國馬上接口道。

  「她在隔壁,」余教授有點忸怩起來,「在打麻將。」

  「哦,那麼你便替我問候一聲吧。」吳柱國說著便走向了大門去。余教授仍舊套上他的木屐,撐起他那把破油紙傘,跟了出去。

  「不要出來了,你走路又不方便。」吳柱國止住余教授。

  「你沒戴帽子,我送你一程。」余教授將他那把破紙傘遮住了吳柱國的頭頂,一隻手攬在他的肩上,兩個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裡一片漆黑,雨點無邊無盡地飄灑著。余教授和吳柱國兩人依在一起,踏著巷子裡的積水,一步一步,遲緩、蹣跚、蹭蹬著。快到巷口的時候,吳柱國幽幽地說道:「嶔磊,再過一陣子,也許我也要回國來了。」

  「你要回來?」

  「還有一年我便退休了。」

  「是嗎?」

  「我現在一個人在那邊,穎芬不在了,飲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翻,而且——我又沒有兒女。」

  「哦——」

  「我看南港那一帶還很幽靜,中央研究院又在那裡。」

  「南港住家是不錯的。」

  雨點從紙傘的破洞漏了下來,打在余教授和吳柱國的臉上,兩個人都冷得縮起了脖子。一輛計程車駛過巷口,余教授馬上舉手截下。計程車司機打開了門,余教授伸出手去跟吳柱國握手道別,他執住吳柱國的手,突然聲音微微顫抖的說道:「柱國,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薦一下,美國有甚麼大學要請人教書,我還是想出去教一兩年。」

  「可是——恐怕他們不會請中國人教英國文學哩。」

  「當然,當然,」余教授咳了一下,乾笑道:「我不會到美國去教拜倫了——我是說有學校需要人教教中文甚麼的。」

  「哦——」吳柱國遲疑了,說道,「好的,我替你去試試吧。」

  吳柱國坐進車內,又伸出手來跟余教授緊緊握了一下。余教授踅回家中,他的長袍下襬都已經潮濕了,冷冰冰地貼在他的腿脛上,他右腿的關節,開始劇痛起來。他拐到廚房裡,把暖在爐灶上那帖於善堂的膏藥,取下來,熱烘烘地便貼到了膝蓋上去。他回到客廳中,發覺靠近書桌那扇窗戶,讓風吹開了,來回開闔,發出砰砰的響聲,他趕忙蹭過去,將那扇窗栓上。他從窗縫中,看到他兒子房中的燈光仍然亮著,俊彥坐在窗前,低著頭在看書,他那年輕英爽的側影,映在窗框裡。

  余教授微微吃了一驚,他好像驟然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一般,他已經逐漸忘懷了他年輕時的模樣了。他記得就是在俊彥那個年紀,二十歲,他那時認識雅馨的。那次他們在北海公園,雅馨剛剪掉辮子,一頭秀髮讓風吹得飛了起來,她穿著一條深藍的學生裙站在北海邊,裙子飄飄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燒一般,把她的臉也染紅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詩,就是獻給雅馨的:

  當你倚在碧波上
  滿天的紅霞
  便化做了朵朵蓮花
  托著你
  隨風飄去
  馨馨
  你是淩波仙子——

  余教授搖了一搖他那十分光禿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他發覺書桌上早飄進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書本都打濕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書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隨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俠隱記》,又坐到沙發上去。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翻了兩頁,眼睛便合上了,頭垂下去,開始一點一點的,打起盹來,朦朧中,他聽到隔壁隱約傳來一陣陣洗牌的聲音及女人的笑語。

  臺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地下著。

  1970年《現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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