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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3)


  「真的,柱國,」余教授的聲音變得有點激動起來,「這些年,我一事無成。每次在報紙上看見你揚名國外的消息,我就不禁又感慨、又欣慰,至少還有你一個人在學術界替我們爭一口氣——」余教授說著禁不住伸過手去,捏了一下吳柱國的膀子。

  「嶔磊——」吳柱國突然掙開了余教授的手叫道,余教授發覺他的聲音裡竟充滿了痛苦,「你這樣說,更是叫我無地自容了!」

  「柱國?」余教授縮回手,喃喃喚道。

  「嶔磊,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懂得這些年我在國外的心情了,」吳柱國把煙斗擱在茶几上,卸下了他那副銀絲邊的眼鏡,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緊皺的眉心,「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講開會度過去的,看起來熱鬧得很。上年東方歷史學會在三藩市開會,我參加的那一組,有一個哈佛大學剛畢業的美國學生,宣讀他一篇論文,題目是《五四運動的重新估價》。那個小夥子一上來便把『五四』批評得體無完膚,然後振振有詞地結論道:這批狂熱的中國知識青年,在一陣反傳統,打倒偶像的運動中,將在中國實行了二千多年的孔制徹底推翻。這些青年,昧于中國國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學,造成了中國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亂。但是這批在父權中心社會成長的青年,既沒有獨立的思想體系,又沒有堅定的意志力,當孔制傳統一旦崩潰,他們頓時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賴,於是彷徨、迷失,如同一群弒父的逆子——他們打倒了他們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負著重大的罪孽,開始了他們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投入極權懷抱,有的重新回頭擁抱他們早已殘破不堪的傳統,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隱士。他們的運動瓦解了、變質了。有些中國學者把『五四』比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我認為,這只能算是一個流產了的『文藝復興』。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動,尤其是幾個中國教授和學生,目光一起投向我,以為我一定會起來發言。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地離開了會場——」

  「噢,柱國——」

  「那個小夥子有些立論是不難辯倒的,可是,嶔磊——」吳柱國的聲音都有些哽住了,他乾笑了一聲,「你想想看,我在國外做了幾十年的逃兵,在那種場合,還有甚麼臉面挺身出來,為『五四』講話呢?所以這些年在外國,我總不願意講民國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還是看見他們學生學潮鬧得熱鬧,引起我的話題來——也不過是逗著他們玩玩,當笑話講罷了。我們過去的光榮,到底容易講些,我可以毫不汗顏地對我的外國學生說:『李唐王朝,造就了當時世界上最強盛,文化最燦爛的大帝國。』——就是這樣,我在外國喊了幾十年,有時也不禁好笑,覺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髮宮女,拼命在向外國人吹噓天寶遺事了——」

  「可是柱國,你寫了那麼多的著作!」余教授幾乎抗議地截斷吳柱國的話。

  「我寫了幾本書:《唐代宰相的職權》、《唐末藩鎮制度》,我還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唐明皇的梨園子弟》,一共幾十萬字——都是空話啊——」吳柱國搖著手喊道,然後他又冷笑了一聲,「那些書堆在圖書館裡,大概只有修博士的美國學生,才會去翻翻罷了。」

  「柱國,你的茶涼了,我給你去換一杯水。」余教授立起身來,吳柱國一把執住他的手,抬起頭望著他說道:「嶔磊,我對你講老實話:我寫那些書,完全是為了應付美國大學,不出版著作,他們便要解聘,不能升級,所以隔兩年,我便擠出一本來,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會寫了的。」

  「我給你去弄杯熱茶來。」余教授喃喃地重複道,他看見吳柱國那張文雅的臉上,微微起著痙攣。他蹭到客廳一角的案邊,將吳柱國那杯涼茶倒進痰盂裡,重新沏上一杯龍井,他手捧著那只保暖杯,十分吃力地拐回到座位上去,他覺得他那只右腿,坐久了,愈來愈僵硬,一陣陣的麻痛,從骨節裡滲出來。他坐下後,又禁不住用手去捏榨了一下。

  「你的腿好像傷得不輕呢。」吳柱國接過熱茶去,關注著余教授說道。

  「那次給撞傷,總也沒好過,還沒殘廢,已是萬幸了。」余教授解嘲一般笑道。

  「你去徹底治療過沒有?」

  「別提了,」余教授擺手道:「我在台大醫院住了五個月,他們又給我開刀,又給我電療,東搞西搞,愈搞愈糟,索性癱掉了。我太太也不顧我反對,不知哪里弄了一個打針灸的郎中來,戳了幾下,居然能下地走動了!」余教授說著,很無可奈何地攤開手笑了起來,「我看我們中國人的毛病,也特別古怪些,有時候,洋法子未必奏效,還得弄帖土藥秘方來治一治,像打金針,亂戳一下,作興還戳中了機關——」說著,吳柱國也跟著搖搖頭,很無奈地笑了起來,跟著他伸過手去,輕輕拍了一下余教授那條僵痛的右腿,說道:「你不知道,嶔磊,我在國外,一想到你和賈宜生,就不禁覺得內愧。生活那麼清苦,你們還能在國內守在教育的崗位上,教導我們自己的青年——」吳柱國說著,聲音都微微顫抖了,他又輕輕地拍了余教授一下。

  「嶔磊,你真不容易——」

  余教授默默地望著吳柱國,半晌沒有作聲,他搔了一搔他那光禿的頭頂,笑道:「現在我教的,都是女學生,上學期,一個男生也沒有了。」

  「你教《浪漫文學》,女孩子自然是喜歡的。」吳柱國笑著替余教授解說道。

  「有一個女學生問我:『拜倫真的那樣漂亮嗎?』我告訴她:『拜倫是個跛子,恐怕跛得比我還要厲害哩。』那個女孩子頓時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只得安慰她:『拜倫的臉蛋兒還是十分英俊的』——」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笑了起來。「上學期大考,我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們論:《拜倫的浪漫精神》,有一個女孩子寫下了一大堆拜倫情婦的名字,連他的妹妹Augusta也寫上去了!」

  「教教女學生也很有意思的,」吳柱國笑得低下頭去,「你譯的那部《拜倫詩集》,在這裡一定很暢銷了?」

  「《拜倫詩集》我並沒有譯完。」

  「哦——」

  「其實只還差『Don Juan』最後幾章,這七八年,我沒譯過一個字,就是把拜倫譯出來,恐怕現在也不會有多少人看了——」余教授頗為落寞地歎了一口氣,定定地注視著吳柱國,「柱國,這些年,我並沒有你想像那樣,並沒有想『守住崗位』,這些年,我一直在設法出國——」

  「嶔磊——你——」

  「我不但想出國,而且還用盡了手段去爭取機會。每一年,我一打聽到我們文學院有外國贈送的獎金,我總是搶先去申請。前五年,我好不容易爭到了哈佛大學給的福特獎金,去研究兩年,每年有九千多美金。出國手續全部我都辦妥了,那天我到美國領事館去簽證,領事還跟我握手道賀。哪曉得一出領事館門口,一個台大學生騎著一輛機器腳踏車過來,一撞,便把我的腿撞斷了。」

  「哎,嶔磊。」吳柱國曖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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