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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2)


  「那天宣誓,還是邵子奇帶頭宣讀的呢!當然,當然,二十年的期限,早已過了——」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都笑了起來。吳柱國捧起那盅龍井,吹開浮面的茶葉,啜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把他的眼鏡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鏡,一面擦著,一面覷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歎了一口氣,說道:「這次回來,『勵志社』的老朋友,多半都不在了——」

  「賈宜生是上個月去世的,」余教授答道,「他的結局很悲慘。」

  「我在國外報上看到了,登得並不清楚。」

  「很悲慘的——」余教授又喃喃地加了一句。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還在學校看到他。他的脖子硬了,嘴巴也歪了——上半年他摔過一跤,摔破了血管——我看見他氣色很不好,勸他回家休息,他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的環境困得厲害,太太又病在醫院裡。那晚他還去兼夜課,到了學校門口,一跤滑在陰溝裡,便完了——」余教授攤開雙手,乾笑了一聲,「賈宜生,就這樣完了。」

  「真是的——」吳柱國含糊應道。

  「我仿佛聽說陸沖也亡故了,你在外國大概知道得清楚些。」

  「陸沖的結局,我早料到了,」吳柱國歎道,「共產黨『反右運動』,北大學生清算陸沖,說他那本《中國哲學史》為孔教作倀,要他寫悔過書認錯。陸沖的性格還受得了?當場在北大便跳了樓。」

  「好!好!」余教授突然亢奮了起來,在大腿上猛拍了兩下,「好個陸沖,我佩服他,他不愧是個弘毅之士!」

  「只是人生的諷刺也未免太大了,」吳柱國唏噓道,「當年陸沖還是個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何嘗不是?」余教授也莫内何地笑了一下,「就拿這幾個人來說:邵子奇、賈宜生、陸沖、你、我,還有我們那位給槍斃了的日本大漢奸陳雄——當年我們幾個人在北大,一起說過些甚麼話?」

  吳柱國掏出煙斗,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噓著煙,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突然他搖著頭笑出了聲音來,歪過身去對余教授說道:「你知道,嶔磊,我在國外大學講課,大多止于唐宋,民國史我是從來不講的。上學期,我在加州大學開了一門《唐代政治制度》。這陣子,美國大學的學潮鬧得厲害,加大的學生更不得了,他們把學校的房子也燒掉了,校長攆走了,教授也打跑了。他們那麼胡鬧,我實在看不慣。有一天下午,我在講《唐初的科舉制度》,學校裡,學生正在跟員警大打出手,到處放瓦斯,簡直不象話!你想想,那種情形,我在講第七世紀中國的考試制度,那些蓬頭赤足,躍躍欲試的美國學生,怎麼聽得進去?他們坐在教室裡,眼睛都瞅著窗外。我便放下了書,對他們說道:『你們這樣就算鬧學潮了嗎?四十多年前,中國學生在北京鬧學潮,比你們還要凶百十倍呢!』他們頓時動容起來,臉上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好像說:『中國學生也會鬧學潮嗎?』」吳柱國和余教授同時都笑了起來。

  「於是我便對他們說道:『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一群北京大學領頭的學生,為了反日本,打到一個賣國求榮的政府官員家裡,燒掉了他的房子,把躲在裡面的一個駐日公使,揪了出來,痛揍一頓——』那些美國學生聽得肅然起敬起來,他們口口聲聲反越戰,到底還不敢去燒他們的五角大廈呢。『後來這批學生都下了獄,被關在北京大學的法學院內,一共有一千多人——』我看見他們聽得全神貫注了,我才慢慢說道,『下監那群學生當中領頭打駐日公使的,便是在下。』他們哄堂大笑起來,頓足的頓足,拍手的拍手,外面員警放槍他們也聽不見了——」余教授笑得一顆光禿的頭顱前後亂晃起來。

  「他們都搶著問,我們當時怎麼打趙家樓的,我跟他們說,我們是迭羅漢爬進曹汝霖家裡去的。第一個爬進去的那個學生,把鞋子擠掉了。打著一雙赤足,滿院子亂跑,一邊放火。『那個學生現在在哪裡?』他們齊聲問道。我說:『他在臺灣一間大學教書,教拜倫。』那些美國學生一個個都笑得樂不可支起來——」

  余教授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突然一紅,綻開了一個近乎童稚的笑容來,他訕訕的咧著嘴,低頭下去瞅了一下他那一雙腳,他沒有穿拖鞋,一雙粗絨線襪,後跟打了兩個黑布補釘,他不由得將一雙腳合攏在一起,搓了兩下。

  「我告訴他們:我們關在學校裡,有好多女學生來慰問,一個女師大的校花,還跟那位打赤足放火的朋友結成了姻緣,他們兩人,是當時中國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柱國,你真會開玩笑。」余教授一面摸撫著他那光禿的頭頂,不勝唏噓地笑道。他看見吳柱國那杯茶已經涼了,便立起身,一拐一拐的,去拿了一隻暖水壺來,替吳柱國斟上滾水,一面反問他:「你為甚麼不告訴你學生,那天領隊遊行扛大旗的那個學生,跟員警打架,把眼鏡也打掉了?」

  吳柱國也訕訕的笑了起來。

  「我倒是跟他們提起:賈宜生割開手指,在牆上寫下了『還我青島』的血書,陳雄卻穿了喪服,舉著『曹陸章遺臭萬年』的挽聯,在街上遊行——」

  「賈宜生——他倒是一直想做一番事業的——」余教授坐下來,喟然歎道。

  「不知他那本《中國思想史》寫完了沒有?」吳柱國關懷地問道。

  「我正在替他校稿,才寫到宋明理學,而且——」余教授皺起眉頭說,「最後幾章寫得太潦草,他的思想大不如從前那樣敏銳過人了,現在我還沒找到人替他出版呢,連他的安葬費還是我們這幾個老朋友拼湊的。」

  「哦?」吳柱國驚異道,「他竟是這樣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相對坐著,漸漸默然起來。吳柱國兩隻手伸到袖管裡去,余教授卻輕輕地在敲著他那只僵痛的右腿。

  「柱國——」過了半晌,余教授抬起頭來望著吳柱國說道,「我們這夥人,總算你最有成就。」

  「我最有成就?」吳柱國驚愕地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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