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臺北人 | 上頁 下頁
冬夜(1)


  臺北的冬夜,經常是下著冷雨的。傍晚時分,一陣乍寒,雨,又淅淅瀝瀝開始落下來了。溫州街那些巷子裡,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積水來。余嶔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去張望時,腳下套著一雙木屐。他撐著一把油紙傘,紙傘破了一個大洞,雨點漏下來,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禿的頭上,冷得他不由得縮起脖子打了一個寒噤。他身上罩著的那襲又厚又重的舊棉袍,竟也敵不住臺北冬夜那陣陰濕砭骨的寒意了。

  巷子裡灰濛濛的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四周沉靜,只有雨點灑在遠遠近近那些矮屋的瓦簷上,發出一陣沙沙的微響。余教授在冷雨中,撐著他那把破紙傘,佇立了片刻,終於又踅回到他巷子裡的家中去。他的右腿跛瘸,穿著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蹣跚。

  余教授棲住的這棟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學宿舍一樣,都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舊屋。年久失修,屋簷門窗早已殘破不堪,客廳的地板,仍舊鋪著榻榻米,積年的潮濕,席墊上一徑散著一股腐草的黴味。客廳裡的傢俱很簡陋:一張書桌、一張茶几、一對襤褸的沙發,破得肚子統統暴出了棉絮來。

  桌上、椅上、榻榻米上,七橫八豎,堆滿了一本本舊洋裝書,有的脫了線,有的發了毛,許多本卻脫落得身首異處,還有幾本租來的牛皮紙封面武俠小說,也參雜其中。自從余教授對他太太著實發過一次脾氣以後,他家裡的人,再也不敢碰他客廳裡那些堆積如山的書了。有一次,他太太替他曬書,把他夾在一本牛津版的拜倫詩集中,一迭筆記弄丟了——那些筆記,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學教書時候,記下來的心得。

  余教授走進客廳裡,在一張破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喘著氣。他用手在他右腿的關節上,使勁地揉搓了幾下。每逢這種陰濕天,他那只撞傷過的右腿,便隱隱作痛起來,下午他太太到隔壁蕭教授家去打麻將以前,還囑咐過他:「別忘了,把於善堂那張膏藥貼起來。」

  「晚上早點回來好嗎?」他要求他太太,「吳柱國要來。」

  「吳柱國又有甚麼不得了?你一個人陪他還不夠?」他太太用手絹子包起一紮鈔票,說著便走出大門去了。那時他手中正捏著一張中央日報,他想阻止他太太,指給她看,報上登著吳柱國那張照片:「我旅美學人,國際歷史權威,吳柱國教授,昨在中央研究院,作學術演講,與會學者名流共百余人。」可是他太太老早三腳兩步,跑到隔壁去了。隔壁蕭太太二四六的牌局,他太太從來沒缺過席,他一講她,她便封住他的嘴:別搗蛋,老頭子,我去贏個百把塊錢,買只雞來燉給你吃。他對他太太又不能經濟封鎖,因為他太太總是贏的,自己有私房錢。他跟他太太商量,想接吳柱國到家裡來吃餐便飯,一開口便讓他太太否決了。他目送著他太太那肥胖碩大的背影,突然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惆悵。要是雅馨還在,晚上她一定會親自下廚去做出一桌子吳柱國愛吃的菜來,替他接風了。

  那次在北平替吳柱國餞行,吳柱國吃得酒酣耳熱,對雅馨說:「雅馨,明年回國再來吃你做的掛爐鴨。」哪曉得第二年北平便陷落了,吳柱國一出國便是二十年。那天在松山機場見到他,許多政府官員、報社記者,還有一大群閒人,把吳柱國圍得水泄不通,他自己卻被人群摒在外面,連跟吳柱國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那天吳柱國穿著一件黑呢大衣,戴著一副銀絲邊的眼鏡,一頭頭髮白得雪亮,他手上持著煙斗,從容不迫,應對那些記者的訪問。他那份溫文儒雅,那份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風範,好像隨著歲月,變得愈更醇厚了一般。後來還是吳柱國在人群中發現了他,才擠過來,執著他的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還是過兩天,我來看你吧。」

  ***

  「嶔磊——」

  余教授猛然立起身來,蹭著迎過去,吳柱國已經走上玄關來了。

  「我剛才還到巷子口去等你,怕你找不到。」余教授蹲下身去,在玄關的矮櫃裡摸索了一陣,才拿出一雙草拖鞋來,給吳柱國換上,有一隻卻破得張開了口。

  「臺北這些巷子真像迷宮,」吳柱國笑道,「比北平那些胡同還要亂多了。」他的頭髮淋得濕透,眼鏡上都是水珠。他脫下大衣,抖了兩下,交給余教授,他裡面卻穿著一件中國絲棉短襖。他坐下來時,忙掏出手帕,把頭上臉上揩拭了一番,他那一頭雪白的銀髮,都讓他揩得蓬鬆零亂起來。

  「我早就想去接你來了,」余教授將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出來泡了一杯龍井擱在吳柱國面前,他還記得吳柱國是不喝紅茶的,「看你這幾天那麼忙,我也就不趁熱鬧了。」

  「我們中國人還是那麼喜歡應酬,」吳柱國搖著頭笑道,「這幾天,天天有人請吃酒席,十幾道十幾道的菜——」

  「你再住下去,恐怕你的老胃病又要吃翻了呢。」余教授在吳柱國對面坐下來,笑道。

  「可不是?我已經吃不消了!今晚邵子奇請客,我根本沒有下箸——邵子奇告訴我,他也有好幾年沒見到你了。你們兩人——」吳柱國望著余教授,余教授摸了一摸他那光禿的頭,輕輕籲了一口氣,笑道:「他正在做官,又是個忙人。我們見了面,也沒甚麼話說。我又不會講虛套,何況對他呢?所以還是不見面的好。你是記得的:我們當年參加『勵志社』,頭一條誓言是甚麼?」

  吳柱國笑了一笑,答道:「二十年不做官。」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