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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園驚夢(3)


  「程參謀,我把錢夫人交給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著,明天罰你作東。」

  竇夫人把錢夫人引到一位三十多歲的軍官面前笑著說道,然後轉身悄聲對錢夫人說:「五妹妹,你在這裡聊聊,程參謀最懂戲的,我得進去招呼著上席了。」

  「錢夫人久仰了。」

  程參謀朝著錢夫人,立了正,俐落地一鞠躬,行了一個軍禮。他穿了一身淺泥色凡立了的軍禮服,外套的翻領上別了一副金亮的兩朵梅花中校領章,一雙短筒皮靴靠在一起,烏光水滑的。錢夫人看見他笑起來時,咧著一口齊垛垛淨白的牙齒,容長的面孔,下巴剃得青亮,眼睛細長上挑,隨一雙飛揚的眉毛,往兩鬢插去,一杆蔥的鼻樑,鼻尖卻微微下佝,一頭黑濃的頭髮,處處都抿得妥妥貼貼的。他的身段頎長,著了軍服分外英發,可是錢夫人覺得他這一聲招呼裡卻又透著幾分溫柔,半點也沒帶武人的粗糙。

  「夫人請坐。」

  程參謀把自己的椅子讓了出來,將椅子上那張海綿椅墊挪挪正,請錢夫人就了座,然後立即走到那張八仙桌端了一盅茉莉香片及一個四色糖盒來,錢夫人正要伸出手去接過那盅石榴紅的瓷杯,程參謀卻低聲笑道:「小心燙了手,夫人。」

  然後打開了那個描金烏漆糖盒,佝下身去,雙手捧到錢夫人面前,笑吟吟的望著錢夫人,等她挑選。錢夫人隨手抓了一把松瓤,程參謀忙勸止道:「夫人,這個東西頂傷嗓子。我看夫人還是嘗顆蜜棗,潤潤喉吧。」

  隨著便拈起一根牙籤挑了一枚蜜棗,遞給錢夫人,錢夫人道了謝,將那枚蜜棗接了過來,塞到嘴裡,一陣沁甜的蜜味,果然十分甘芳。程參謀另外多搬了一張椅子,在錢夫人右側坐了下來。

  「夫人最近看戲沒有?」程參謀坐定後笑著問道。他說話時,身子總是微微傾斜過來,十分專注似的,錢夫人看見他又露了一口白淨的牙齒來,燈光下,照得瑩亮。

  「好久沒看了,」錢夫人答道,她低下頭去,細細地啜了一口手裡那盅香片,「住在南部,難得有好戲。」

  「張愛雲這幾天正在國光戲院演《洛神》呢,夫人。」

  「是嗎?」錢夫人應道,一直俯著首在飲茶,沉吟了半晌才說道:「我還是在上海天蟾舞臺看她演過這齣戲——那是好久以前了。」

  「她的做工還是在的,到底不愧是《青衣祭酒》,把個宓妃和曹子建兩個人那段情意,演得細膩到了十分。」

  錢夫人抬起頭來,觸到了程參謀的目光,她即刻側過了頭去,程參謀那雙細長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誰演得這般細膩呀?」天辣椒蔣碧月插了進來笑道,程參謀趕忙立起來,讓了座。蔣碧月抓了一把朝陽瓜子,蹺起腿嗑著瓜子笑道:「程參謀,人人說你懂戲,錢夫人可是戲裡的『通天教主』,我看你趁早別在這兒班門弄斧了。」

  「我正在和錢夫人講究張愛雲的《洛神》,向錢夫人討教呢。」程參謀對蔣碧月說著,眼睛卻瞟向了錢夫人。

  「哦,原來是說張愛雲嗎?」蔣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臺灣教教戲也就罷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來也不像呀!上禮拜六我才去國光看來,買到了後排,只見她嘴巴動,聲音也聽不到,半出戲還沒唱完,她嗓子先就啞掉了——噯唷,三阿姊來請上席了。」

  一個僕人拉開了客廳通到飯廳的一扇鏤空卍字的桃花心木推門。竇夫人已經從飯廳裡走了出來。整座飯廳銀素裝飾,明亮得像雪洞一般,兩桌席上,卻是猩紅的細布桌面,盆碗羹箸一律都是銀的。客人們進去後都你推我讓,不肯上座。

  「還是我佔先吧,這般讓法,這餐飯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負了主人這番心意!」

  賴夫人走到第一桌的主位坐了下來,然後又招呼著餘參軍長說道:「參軍長,你也來我旁邊坐下吧。剛才梅蘭芳的戲,我們還沒有論出頭緒來呢。」

  餘參軍長把手一拱,笑嘻嘻地道了一聲:「遵命。」客人們哄然一笑便都相隨入了席。到了第二桌,大家又推讓起來了,賴夫人隔著桌子向錢夫人笑著叫道:「錢夫人,我看你也學學我吧。」

  竇夫人便過來擁著錢夫人走到第二桌主位上,低聲在她耳邊說道:「五妹妹,你就坐下吧。你不佔先,別人不好入座的。」

  錢夫人環視了一下,第二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兒帶笑瞅著她。錢夫人趕忙含糊的推辭了兩句,坐了下去,一陣心跳,連她的臉都有點發熱了。倒不是她沒經過這種場面,好久沒有應酬,竟有點不慣了。從前錢鵬志在的時候,筵席之間,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佔先的。錢鵬志的夫人當然上座,她從來也不必推讓。南京那起夫人太太們,能僭過她輩分的,還數不出幾個來。她可不能跟那些官兒的姨太太們去比,她可是錢鵬志明公正道迎回去做填房夫人的。可憐桂枝香那時出面請客都沒份兒,連生日酒還是她替桂枝香做的呢。

  到了臺灣,桂枝香才敢這麼出頭擺場面,而她那時才冒二十歲,一個清唱的姑娘,一夜間便成了將軍夫人了。賣唱的嫁給小戶人家還遭多少議論,又何況是入了侯門?連她親妹子十七月月紅還刻薄過她兩句:姊姊,你的辮子也該鉸了,明日你和錢將軍走在一起,人家還以為你是她的孫女兒呢!

  錢鵬志娶她那年已經六十靠邊了,然而怎麼說她也是他正正經經的填房夫人啊。她明白她的身分,她也珍惜她的身分。跟了錢鵬志那十幾年,筵前酒後,哪次她不是捏著一把冷汗,恁是多大的場面,總是應付得妥妥貼貼的?走在人前,一樣風華蹁躚,誰又敢議論她是秦淮河得月臺的藍田玉了?

  「難為你了,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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