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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園驚夢(2)


  右半邊八張紫檀椅子團團圍著一張嵌紋石桌面的八仙桌,桌上早佈滿了各式的糖盒茶具。廳堂凸字尖端,也擺著六張一式的紅木靠椅,椅子三三分開,圈了個半圓,中間缺口處卻高高豎了一檔烏木架流雲蝙蝠鑲雲母片的屏風。錢夫人看見那些椅子上擱滿了鐃鈸琴弦,椅子前端有兩個木架,一個架著一隻小鼓,另一個卻齊齊地插了一排笙簫管笛。廳堂裡燈火輝煌,兩旁的座燈從地面斜射上來,照得一面大銅鑼金光閃爍。

  竇夫人把錢夫人先引到廳堂左半邊,然後走到一張沙發跟前對一位五十多歲穿了珠灰旗袍,戴了一身玉器的女客說道:「賴夫人,這是錢夫人,你們大概見過面的吧?」

  錢夫人認得那位女客是賴祥雲的太太,以前在南京時,社交場合裡見過幾面。那時賴祥雲大概是個司令官,來到臺灣,報紙上倒常見到他的名字。

  「這位大概就是錢鵬公的夫人了?」賴夫人本來正和身旁一位男客在說話,這下才轉過身來,打量了錢夫人半晌,款款地立了起來笑著說道。一面和錢夫人握手,一面又扶了頭,說道:「我是說面熟得很!」

  然後轉向身邊一位黑紅臉身材碩肥頭頂光禿穿了寶藍絲葛長袍的男客說:「剛才我還和餘參軍長聊天,梅蘭芳第三次南下到上海在丹桂第一台唱的是甚麼戲,再也想不起來了。你們瞧,我的記性!」

  餘參軍長老早立了起來,朝著錢夫人笑嘻嘻地行了一個禮說道:「夫人久違了,那年在南京勵志社大會串瞻仰過夫人的風采的。我還記得夫人票的是《遊園驚夢》呢!」

  「是呀,」賴夫人接嘴道:「我一直聽說錢夫人的盛名,今天晚上總算有耳福要領教了。」

  錢夫人趕忙向余參軍長謙謝了一番,她記得餘參軍長在南京時來過她公館一次,可是她又仿佛記得他後來好像犯了甚麼大案子被革了職退休了。接著竇夫人又引著她過去,把在座的幾位客人都一一介紹一輪。幾位元夫人太太她一個也不認識,她們的年紀都相當輕,大概來到臺灣才興起來的。

  「我們到那邊去吧,十三和幾位票友都在那兒。」

  竇夫人說著又把錢夫人領到廳堂的右手邊去。她們兩人一過去,一位穿紅旗袍的女客便踏著碎步迎了上來,一把便將錢夫人的手臂勾了過去,笑得全身亂顫說道:「五阿姊,剛才三阿姊告訴我你也要來,我就喜得叫道:『好哇,今晚可真把名角兒給抬了出來了!』」

  錢夫人方才聽竇夫人說天辣椒蔣碧月也在這裡,她心中就躊躇了一番,不知天辣椒嫁了人這些年,可收斂了一些沒有。那時大夥兒在南京夫子廟得月臺清唱的時候,有鋒頭總是她佔先,扭著她們師傅專揀討好的戲唱。一出臺,也不管清唱的規矩,就臉朝了那些捧角的,一雙眼睛鉤子一般,直伸到台下去。同是一個娘生的,性格兒卻差得那麼遠。論到懂世故,有擔待,除了她姊姊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桂枝香那兒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撿盡了。

  任子久連她姊姊的聘禮都下定了,天辣椒卻有本事攔腰一把給奪了過去。也虧桂枝香有涵養,等了多少年才委委屈屈做了竇瑞生的偏房。難怪桂枝香老嘆息說:是親妹子才專揀自己的姊姊往腳下踹呢!錢夫人又打量了一下天辣椒蔣碧月,蔣碧月穿了一身火紅的緞子旗袍,兩隻手腕上,錚錚鏘鏘,直戴了八隻扭花金絲鐲,臉上勾得十分入時,眼皮上抹了眼圈膏,眼角兒也著了墨,一頭蓬得像鳥窩似的頭髮,兩鬢上卻刷出幾隻俏皮的月牙鉤來。任子久一死,這個天辣椒比從前反而愈更標勁,愈更怫撻了,這些年的動亂,在這個女人身上,竟找不出半絲痕跡來。

  「哪,你們見識見識吧,這位錢夫人才是真正的女梅蘭芳呢!」

  蔣碧月挽了錢夫人向座上的幾位男女票友客人介紹道。幾位男客都慌忙不迭站了起來朝了錢夫人含笑施禮。

  「碧月,不要胡說,給這幾位內行聽了笑話。」

  錢夫人一行還禮,一行輕輕責怪蔣碧月道。

  「碧月的話倒沒有說差,」竇夫人也插嘴笑道:「你的昆曲也算得了梅派的真傳了。」

  「三阿姊——」

  錢夫人含糊叫了一聲,想分辯幾句。可是若論到昆曲,連錢鵬志也對她說過:「老五,南北名角我都聽過,你的『昆腔』也算是個好的了。」

  錢鵬志說,就是為著在南京得月臺聽了她的《遊園驚夢》,回到上海去,日思夜想,心裡怎麼也丟不下,才又轉了回來娶她的。錢鵬志一徑對她講,能得她在身邊,唱幾句「昆腔」作娛,他的下半輩子也就無所求了。那時她剛在得月臺冒紅,一句「昆腔」,台下一聲滿堂彩,得月臺的師傅說:一個夫子廟算起來,就數藍田玉唱得最正派。

  「就是說呀,五阿姊。你來見見,這位徐經理太太也是個昆曲行家呢,」蔣碧月把錢夫人引到一位著黑旗袍,十分淨扮的年輕女客跟前說道,然後又笑著向竇夫人說:「三阿姊,回頭我們讓徐太太唱《遊園》,五阿姊唱《驚夢》,把這出昆腔的戲祖宗搬出來,讓兩位名角上去較量較量,也好給我們飽飽耳福。」

  那位徐太太連忙立了起來,道了不敢。錢夫人也趕忙謙讓了幾句,心中卻著實嗔怪天辣椒太過冒失,今天晚上這些人,大概沒有一個不懂戲的,恐怕這位徐經理太太就現放著是個好角色,回頭要真給抬了上去,倒不可以大意呢。運腔轉調,這些人都不足畏,倒是在南部這麼久,嗓子一直沒有認真吊過,卻不知如何了。而且裁縫師傅的話果然說中:臺北不興長旗袍嘍。

  在座的——連那個老得臉上起了雞皮皺的賴夫人在內,個個的旗袍下襬都縮得差不多到膝蓋上去了,露出大半截腿子來。在南京那時,哪個夫人的旗袍不是長得快拖到腳面上來了?後悔沒有聽從裁縫師傅,回頭穿了這身長旗袍站出去,不曉得還登不登樣。一上臺,一亮相,最要緊。那時在南京梅園新村請客唱戲,每次一站上去,還沒有開腔就先把那台下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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