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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橋榮記(3)


  盧先生笑了一下,眼角子浮起兩撮皺紋來,說著他低下頭去,又調起弦子,隨便地拉了起來。太陽偏下去了,天色暗得昏紅,起了一陣風,吹在身上,溫濕溫濕的,吹得盧先生那一頭花白的頭髮也顫動起來。我倚在石凳靠背上,閉起眼睛,聽著盧先生那咿咿呀呀帶著點悲酸的弦音,朦朦朧朧,竟睡了過去。忽兒我看見小金鳳和七歲紅在臺上扮著《回窯》,忽兒那薛平貴又變成了我先生,騎著馬跑了過來。

  「老闆娘——」

  我睜開眼,卻看見盧先生已經收了弦子立起身來,原來早已滿天星斗了。

  ***

  有一陣子,盧先生突然顯得喜氣洋洋,青白的臉上都泛起一層紅光來。顧太太告訴我,盧先生竟在佈置房間了,還添了一床大紅絲面的被窩。

  「是不是有喜訊了,盧先生?」有一天我看見他一個人坐著,抿笑抿笑的,我便問他道。盧先生臉上一紅,往懷裡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封信來,信封又粗又黃,卻是折得端端正正的。

  「是她的信——」盧先生咽了一下口水,低聲說道,他的喉嚨都哽住了。

  他告訴我,他在香港的表哥終於和他的未婚妻聯絡上,她本人已經到了廣州。

  「要十根條子,正好五萬五千塊,早一點我也湊不出來——」盧先生結結巴巴地對我說。說了半天我才解過來他在講香港偷渡的黃牛,帶一個人入境要十根金條。盧先生一面說著,兩手卻緊緊地捏住那封信不肯放,好像在揪住他的命根子似的。

  盧先生等了一個月,我看他簡直等得魂不守舍了。跟他說話,他也恍恍惚惚的,有時一個人坐在那裡,倏地低下頭去,自己發笑。有一天,他來吃飯,坐下扒了一口,立起身便往外走,我發覺他臉色灰敗,兩眼通紅。我趕忙追出去攔住他。

  「怎麼啦,盧先生?」

  他停了下來,嘴巴一張一張,咿咿嗚嗚,半天也迸不出一句話來。

  「他不是人!」突然他帶著哭聲地喊了出來,然後比手劃腳,愈講愈急,嘴裡含著一枚橄欖似的,講了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話:他表哥把他的錢吞掉了,他托人去問,他表哥竟說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我攢了十五年——」他歇了半晌,嘿嘿冷笑了一聲,喃喃自語地說道。他的頭一點一點,一頭花白的頭髮亂蓬蓬,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盧先生養的那些蘆花雞來,每年過年,他總站在菜市裡,手裡捧著一隻鮮紅冠子黑白點子的大公雞,他把那些雞一隻只喂得那麼肥。

  ***

  大概有半年光景,盧先生一直茶飯無思,他一來就是個安靜人,現在一句話也沒得了。我看他一張臉瘦得還有巴掌大,便又恢復了我送給他打牙祭的那碗冒熱米粉,哪曉得他連我的米粉也沒胃口了,一碗總要剩下半碗來。有一個時期,一連兩個禮拜,他都沒來我們店裡吃飯,我以為他生病,正要去看他,卻在菜場裡碰見了他的房東顧太太。那個湖北婆娘一看見我,一把揪住我的膀子,一行走,一行咯咯地笑,啐兩聲,罵一句:「這些男人家!」

  「又有甚麼新聞了,我的顧大奶奶?」我讓她揪得膀子直發疼,這個包打聽,誰家媳婦偷漢子,她都好像守在人家床底下似的。

  「這是怎麼說?」她又狠狠地啐了一口,「盧先生那麼一個人,也這麼胡搞起來。您家再也猜不著,他跟甚麼人姘上了?阿春!那個洗衣婆。」

  「我的娘!」我不由得喊了起來。

  那個女人,人還沒見,一雙奶子先便擂到你臉上來了,也不過二十零點,一張屁股老早發得圓鼓隆咚。搓起衣裳來,肉彈彈的一身。兩隻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見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我頂記得,那次在菜場裡,一個賣菜的小夥子,不知怎麼犯著了她,她一雙大奶先欺到人家身上,擂得那個小夥子直往後打了幾個踉蹌,劈劈叭叭,幾泡口水,吐得人家一頭一臉,破起嗓門便罵:幹你老母雞歪!那副潑辣勁,那一種浪樣兒。

  「阿春替盧先生送衣服,一來便鑽進他房裡,我就知道,這個臺灣婆不妥得很。有一天下午,我走過盧先生窗戶底,聽見又是哼又是叫,還當出了甚麼事呢。我墊起腳往窗簾縫裡一瞧,呸——」顧太太趕忙朝地下死勁吐了一泡口水,「光天化日,兩個人在房裡也那麼赤精大條的,那個死婆娘騎在盧先生身上,蓬頭散髮活像頭母獅子!撞見這種東西,老闆娘,您家說說,晦氣不晦氣?」

  「難怪,你最近打牌老和十三麼,原來瞧見寶貝了。」我不由得好笑,這個湖北九頭鳥,專愛探人陰私。

  「嚼蛆!」

  「盧先生倒好,」我歎了一口氣說:「找了一個洗衣婆來服侍他,日後他的衣裳被單倒是不愁沒有人洗了。」

  「天下的事就怪在這裡了,」顧太太拍了一個響巴掌,「她服侍盧先生?盧先生才把她捧在手上當活寶貝似的呢。人家現在衣服也不洗了,指甲擦得紅通通的,大模大樣坐在那裡聽收音機的歌仔戲,盧先生反而累得像頭老牛馬,買了個火爐來,天天在房中炒菜弄飯給她吃。最氣人的是,盧先生連床單也自己洗,他哪裡洗得乾淨?晾在天井裡,紅一塊,黃一塊,看著不知道多噁心。」

  第二天,我便在街上碰見了盧先生和阿春,兩個人迎面走來。阿春走在前頭,揚起頭,聳起她那個大胸脯,穿得一身花紅柳綠的,臉上鮮紅的兩團胭脂。果然,連腳趾甲都塗上了蔻丹,一雙木屐,劈劈啪啪踏得混響,很標勁,很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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