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臺北人 | 上頁 下頁
花橋榮記(2)


  「哦,糟蹋了。」我歎道。我還記得,他們園子裡種滿了有紅似白的芍藥花。

  所以說,能怨我偏向人家盧先生嗎?人家從前還不是好家好屋的,一樣也落了難。人家可是有涵養,安安分分,一句閒話也沒得。哪裡像其他幾個廣西苗子?摔碗砸筷,雞貓鬼叫,一肚子發不完的牢騷,挑我們飯裡有砂子,菜裡又有蒼蠅。我就不由得光火,這個年頭,保得住命就是造化,不將將就就的,還要刁嘴呢!我也不管他們眼紅,盧先生的菜裡,我總要加些料:牛肉是腱子肉,豬肉都是瘦的。一個禮拜我總要親自下廚一次,做碗冒熱米粉:鹵牛肝、百葉肚、香菜麻油一澆,灑一把油炸花生米,熱騰騰地端出來,我敢說,臺北還找不出第二家呢,甚麼雲南過橋米線!這碗米粉,是我送給盧先生打牙祭的,我這麼巴結他,其實還不是為了秀華。

  秀華是我先生的侄女兒,男人也是軍人,當排長的,在大陸上一樣的也沒了消息。秀華總也不肯死心,左等右等,在間麻包工廠裡替人織麻線,一雙手都織出了老繭來,可是她到底是我們桂林姑娘,淨淨扮扮,端端正正的。我把她抓了來,點破她。

  「乖女,」我說:「你和阿衛有感情,為他守一輩子,你這份心,是好的。可是你看看你嬸娘,就是你一個好榜樣。難道我和你叔叔還沒有感情嗎?等到今天,你嬸娘等成了這副樣子——不是我說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十幾年前我就另打主意了。就算阿衛還在,你未必見得著他,要是他已經走了呢?你這番苦心,乖女,也只怕白用了。」

  秀華終於動了心,掩面痛哭起來。是別人,我也懶得多事了,可是秀華和盧先生都是桂林人,要是兩人配成了對,倒是一段極好的姻緣。至於盧先生那邊,連他的家當我都打聽清楚了。他房東顧太太是我的麻將搭子,那個湖北婆娘,一把刀嘴,世人落在她口裡,都別想超生,可是她對盧先生卻是百般衛護。她說她從來也沒見過這麼規矩的男人,省吃省用,除了拉拉弦子,哼幾板戲,甚麼嗜好也沒得。天天晚上,總有五、六個小學生來補習。補得的錢便拿去養雞。

  「那些雞呀,就是盧先生的祖爺爺祖奶奶!」顧太太笑道:「您家還沒見過他侍候那些雞呢,那份耐性!」

  每逢過年,盧先生便提著兩大籠蘆花雞到菜市場去賣,一隻只鮮紅的冠子,光光亮的羽毛——總有五、六斤重,我也買過兩隻,屁股上割下一大碗肥油來。據顧太太估計,這麼些年來,做會放息,利上裹利,盧先生的積蓄,起碼有四、五萬,老婆是討得起的了。

  於是一個大年夜,我便把盧先生和秀華都拘了來,做了一桌子的桂林菜,燙了一壺熱熱的紹興酒。我把他們兩個,拉了又拉,扯了又扯,合在一起。秀華倒有點意思,儘管抿著嘴巴笑,可是盧先生這麼個大男人,反而害起臊來,我慫著他去跟秀華喝雙杯,他竟臉紅了。

  「盧先生,你看我們秀華這個人怎麼樣?」第二天我攔住他問道。他扭促了半天也答不上話來。

  「我們秀華直贊你呢!」我瞅著他笑。

  「不要開玩笑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甚麼開玩笑?」我截斷他的話,「你快請請我,我替你做媒去,這杯喜酒我是吃定了——」

  「老闆娘,」盧先生突然放下臉來,一板正經地說道:「請你不要胡鬧,我在大陸上,早訂過婚了的。」

  說完,頭一扭,便走了。氣得我渾身打顫,半天說不出話來,天下也有這種沒造化的男人!他還想吃我做的冒熱米粉呢!誰不是三百五一個月的飯錢?一律是肥豬肉!後來好幾次他跑來跟我搭訕,我都愛理不理的,直到秀華出了嫁,而且嫁得一個很富厚的生意人,我才慢慢地消了心頭那口氣。到底算他是我們桂林人,如果是外鄉佬!

  ***

  一個九月中,秋老虎的大熱天,我在店裡流了一天的汗,到了下午五、六點,實在熬不住了,我把店交給我們大師傅,拿把蒲扇,便走到巷口那個小公園裡,去吹口風,透口氣。公園裡那棵榆樹下,有幾張石凳子,給人歇涼的。我一眼瞥見,盧先生一個人坐在那裡。他穿著件汗衫,拖著雙木板鞋,低著頭,聚精會神地在拉弦子。我一聽,他竟在拉我們桂林戲呢,我不由得便心癢了起來。從前在桂林,我是個大戲迷,小金鳳、七歲紅他們唱戲,我天天都去看的。

  「盧先生,你也會桂林戲呀!」我走到他跟前說道。

  他趕忙立起來招呼我,一面答道:「並不會甚麼,自己亂拉亂唱的。」

  我在他身旁坐下來,歎了一口氣。

  「幾時再能聽小金鳳唱出戲就好了。」

  「我也最愛聽她的戲了。」盧先生笑著答道。

  「就是呀,她那出《回窯》把人的心都給唱了出來!」

  我說好說歹求了盧先生半天,他才調起弦子,唱了段《薛平貴回窯》。我沒料到,他還會唱旦角呢,挺清潤的嗓子,很有幾分小金鳳的味道:十八年老了王寶釧——聽得我不禁有點刺心起來。

  「人家王三姊等了十八年,到底把薛平貴等著了——」盧先生歇了弦子,我籲了一口氣對他說,盧先生笑了一笑,沒有作聲。

  「盧先生,你的未婚妻是誰家的小姐呀?」我問他。

  「是羅錦善羅家的。」

  「哦,原來是他們家的姑娘——」我告訴盧先生聽,從前在桂林,我常到羅家綴玉軒去買他們的織錦緞,那時他們家的生意做得很轟烈的。盧先生默默地聽著,也沒有答話,半晌,他才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道:「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她是我培道的同學。」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