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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橋榮記(4)


  盧先生卻提著個菜籃子跟在她身後,他走近來的時候,我猛一看,嚇了一大跳。我原以為他戴著頂黑帽子呢,哪曉得他竟把一頭花白的頭髮染得漆黑,染得又不好,硬邦邦地張著;臉上大概還塗了雪花膏,那麼粉白粉白的,他那一雙眼睛卻坑了下去,眼塘子發烏,一張慘白的臉上就剩下兩個大黑洞。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從前在桂林看戲,一個叫白玉堂的老戲子來,五十大幾了,還唱扇子生。

  有一次我看他的《寶玉哭靈》,坐在前排,他一唱哭頭,那張敷滿了白粉的老臉上,皺紋陡地統統現了出來,一張嘴,便露出了一口焦黑的煙屎牙,看得我心裡直難過,把個賈寶玉竟唱成了那副模樣。盧先生和我擦肩而過,把頭一扭,裝著不認識,跟在那個臺灣婆的屁股後頭便走了。

  盧先生和阿春的事情,我們長春路的人都傳反了,我是說盧先生遭阿春打傷了那樁公案。阿春在盧先生房裡偷人,偷那個擦皮鞋的馬仔,盧先生跑回去捉姦,馬仔一腳把他踢倒地上,逃跑了,盧先生爬起來,打了阿春兩個耳光子。

  「就是那樣閣下了大禍!」顧太太那天告訴我,「天下也有那樣兇狠的女人?您家見過嗎?三腳兩跳她便騎到了盧先生身上,連撕帶扯,一口過去,把盧先生的耳朵咬掉了大半個。要不是我跑到街上叫救命,盧先生一定死在那個婆娘的手裡!」

  顧太太一直喊倒楣,家裡出了那種醜事。她說依她的性子,當天就要把盧先生攆出去,可是盧先生實在給打狠了,躺在床上動都動不得。盧先生傷好以後,又回到了我們店裡包飯了。他身上耗剩了一把骨頭,脖子上的幾條青疤還沒有褪;左邊耳朵的耳垂不見了,上面貼著一塊白膠布,他那一頭染過的頭髮還沒洗乾淨,兩邊太陽穴新冒出的發腳子仍舊是花白的,頭頂上卻罩著一個黑蓋子,看著不知道有多滑稽,我們店裡那些包飯的廣西佬,一個個都擠眉眨眼瞅著他笑。

  有一天,我在長春國校附近的公共汽車站那邊,撞見盧先生。他正領著一群剛放學的小學生,在街上走著,那群小學生嘰嘰喳喳,打打鬧鬧的,盧先生走在前面,突然他站住回過頭去,大喊一聲:「不許鬧!」

  他的臉紫脹,脖子粗紅,額上的青筋都迭暴起來,好像氣得甚麼似的。那些小學生都嚇了一跳,停了下來,可是其中有一個小毛丫頭卻骨碌骨碌地笑了起來。盧先生跨到她跟前,指到她臉上喝道:「你敢笑?你敢笑我?」

  那個小毛丫頭甩動著一雙小辮子,搖搖擺擺笑得更厲害了。盧先生啪的一巴掌便打到了那個小毛丫頭的臉上,把她打得跌坐到地上去,「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盧先生又叫又跳,指著坐在地上的那個小毛丫頭,罵道:「你這個小鬼,你也敢來欺負老子?我打你,我就是要打你!」

  說著他又伸手去揪那個小毛丫頭的辮子。那些小學生嚇得哭的哭,叫的叫。路上的行人都圍了過去,有的哄著那些小孩子,有兩個長春國校的男老師卻把盧先生架著拖走了。盧先生一邊走,兩隻手臂猶自在空中亂舞,滿嘴冒著白泡子,喊道:「我要打死她!我要打死她!」

  ***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盧先生,第二天,他便死了。顧太太進到他房間時,還以為他伏在書桌上睡覺,他的頭靠在書桌上,手裡捏著一管毛筆,頭邊堆著一迭學生的作文簿。顧太太說驗屍官驗了半天,也找不出毛病來,便在死因欄上填了「心臟麻痹」。

  顧太太囑咐我,以後有生人來找房子,千萬不要告訴別人,盧先生是死在她家裡的。她請了和尚道士到她家去念經超度,我也去買了錢紙蠟燭來,在我們店門口燒化了一番。盧先生在我們店裡進進出出,總也有五、六年了。李老頭子、秦癲子,我也為他們燒了不少錢紙呢。

  我把盧先生的帳拿來一算,還欠我兩百五十塊。我到派出所去拿了許可證,便到顧太太那兒,去拿點盧先生的東西來做抵押。我們做小生意的,哪裡賠得起這些閒錢。顧太太滿面笑容過來招呼我,她一定以為我去找她打牌呢。等她探明了我的來意,卻冷笑了一聲說道:「還有你的份?他欠我的房錢,我向誰討?」

  她把房門鑰匙往我手裡一塞,便逕自往廚房裡去了。我走到盧先生房中,裡面果然是空空的。書桌上堆著幾本舊書,一個筆筒裡插著一把破毛筆。那個湖北婆不知私下昧下了多少東西!我打開衣櫃,裡面掛著幾件白襯衫,領子都翻毛了,櫃子角落頭卻塞著幾條發了黃的女人的三角褲。

  我四處打量了一下,卻發現盧先生那把弦子還掛在牆壁上,落滿了灰塵。弦子旁邊,懸著幾幅照片,我走近一瞧,中間那幅最大的,可不是我們桂林水東門外的花橋嗎?我趕忙爬上去,把那幅照片拿了下來,走到窗戶邊,用衣角把玻璃框擦了一下,借著亮光,覷起眼睛,仔細地瞧了一番。

  果然是我們花橋,橋底下是灕江,橋頭那兩根石頭龍柱還在那裡,柱子旁邊站著兩個後生,一男一女,男孩子是盧先生,女孩子一定是那位羅家姑娘了。盧先生還穿著一身學生裝,清清秀秀,乾乾淨淨的,戴著一頂學生鴨嘴帽。我再一看那位羅家姑娘,就不由得暗暗喝起彩來。果然是我們桂林小姐!那一身的水秀,一雙靈透靈透的鳳眼,看著實在教人疼憐。兩個人,肩靠肩,緊緊地依著,笑瞇瞇的,兩個人都不過是十八、九歲的模樣。

  盧先生房裡,甚麼值錢的東西也搜不出,我便把那幅照片帶走了,我要掛在我們店裡,日後有廣西同鄉來,我好指給他們看,從前我爺爺開的那間花橋榮記,就在灕江邊,花橋橋頭,那個路口子上。

  1970年《現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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