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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戀花(3)


  娟娟穿戴好,我們便一塊兒走了出去,到五月花去上班,走在街上,我看見她那一頭長髮在晚風裡亂飛起來,她那一撚細腰左右搖曳得隨時都會斷折一般,街頭迎面一個大落日,從染缸裡滾出來似的,染得她那張蒼白的三角臉好像濺滿了血,我暗暗感到,娟娟這副相長得實在不祥,這個搖曳著的單薄身子到底載著多少的罪孽呢?

  ***

  娟娟經常一夜不歸,是最近的事情。有一天晚上,一個悶熱的六月天,我躺在床上,等著娟娟,一夜也沒有合過眼,望著窗外漸漸發了白,背上都睡濕了。娟娟早上七、八點才回來,左搖右擺,好像還在醉酒似的,一臉倦得發了白,她勾畫過的眉毛和眼眶,都讓汗水溶化了,散開成兩個大黑圈,好像眉毛眼睛都爛掉了。她走進房來,一聲不響踢落了一雙高跟鞋,掙扎著脫去了旗袍,身子便往床上一倒,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了。

  我坐到她身邊,替她卸去奶罩,她那兩隻乳頭給咬破了,腫了起來,像兩枚熟爛了的牛血李,在淌著黏液。我仔細一看,她的頸脖子上也有一轉瘀青的牙齒印,襯得她喉頭上那條蚯蚓似的紅疤愈更鮮明了,我拿起她的手臂來,赫然發覺她的手彎上一排四、五個青黑的針孔。

  「娟娟!」我叫道。

  「柯老雄——」娟娟閉著眼睛,微弱地答道。說著,偏過頭,便昏睡過去了。

  我守在娟娟身旁,前夜在五月花的事情,猛的又兜上了心頭來。那晚柯老雄來到五月花,我派過麗君和心梅去,他都不要,還遭他罵了幾句「幹伊娘」,偏偏他卻看上了娟娟。柯老雄三年前是五月花的常客,他是跑單幫的,聚賭吸毒,無所不來,是個有名的黑窩主。那時他出手大,耍過幾個酒女,有一個叫鳳娟的,和他姘上不到一個月,便暴斃了。我們五月花的人都噪起說,是他整死的,因此才斂跡了幾年。這次回來,看著愈更慓悍了。

  娟娟當番的時分,他已喝到了七、八成,夥著一幫賭徒,個個嘴裡都不乾不淨地吆喝著。柯老雄脫去了上衣,光著兩隻赤黑的粗膀子,胳肢窩下露出大叢黑毛來,他的褲頭帶也鬆開了,褲上的拉鍊,掉下了一半。他剃著個小平頭,一隻偌大的頭顱後腦刮得青光光的,頂上卻聳著一撮根根倒豎豬鬃似的硬發。他的腦後見腮,兩片牙巴骨,像鯉魚腮,往外撐張,一對豬眼睛,眼泡子腫起,滿布著血絲,烏黑的厚嘴唇,翻翹著,閃著一口金牙齒,一頭的汗,一身的汗,還沒走近他,我已經聞到一陣帶魚腥的狐臭了。

  娟娟走到他眼前,他翻起對豬眼睛,下狠勁朝娟娟身上打量了一下,陡地伸出了他那赤黑的粗膀子,一把捉住娟娟的手,便往懷裡猛一帶,露出他一嘴的金牙嘻笑了起來。娟娟腳下一滑,便跌坐到他大腿上去了。他那赤黑的粗膀子將娟娟的細腰夾得緊緊的,先灌了她一杯酒,她還沒喝完,他卻又把酒杯搶了去咂嘴舐唇地把剩酒喝光,尖起鼻子便在娟娟的頸脖上嗅了一輪,一雙手在她胸上摩挲起來。忽然間,他把娟娟一隻手臂往外拿開,伸出舌頭便在她腋下舐了幾下,娟娟禁不住尖笑起來,兩腳拚命蹬踢,柯老雄扣住她緊緊不放,抓住她的手,便往她腹下摸去。

  「你怕不怕?」

  他涎著臉,問道。一桌子的狎客都笑出了怪聲來,娟娟拼命掙扎,她那把細腰,夾在柯老雄粗黑的臂彎裡,扭得折成了兩截。我看見她蒼白臉上那雙黑蝌蚪似的眼珠子,驚惶得跳了出來。

  ***

  不知娟娟命中到底沖犯了甚麼,招來這個魔頭。自從她讓柯老雄纏上以後,魂魄都好像遭他攝走了一般;他到五月花去找她,她便乖乖的讓他帶出去,一去回來,全身便是七癆五傷,兩隻膀子上盡紮著針孔子。我狠狠地勸阻她,告訴她這種黑道中人物的厲害,娟娟總是怔怔地瞅著我,恍恍惚惚的。

  「懂不懂,娟娟?」我有時候發了急,揪住她的肩膀死搖她幾下,喝問她,她才搖搖頭,淒涼地笑一下,十分無奈地說道:「沒法子喲,總司令——」

  說完她一絲不掛只兜著個奶罩便坐到窗臺上去,佝起背,縮起一隻腳,拿著瓶紫紅的蔻丹塗起她的腳趾甲來;嘴裡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思想起》、《三聲無奈》,一些淒酸的哭調。她的聲音空空洞洞的,好像寡婦哭喪一般,哼不了幾句,她便用迭草紙擤一下鼻涕,她已經漸漸地染上了嗎啡癮了。

  有一次,柯老雄帶娟娟去開旅館,娟娟讓員警逮了去,當她是野雞。我花了許多錢,才把娟娟從牢裡贖了出來。從那次起,我要娟娟把柯老雄帶回家裡來,我想至少在我眼底看著,柯老雄還不敢對娟娟逞兇,我總害怕,有一天娟娟的命會喪在那個閻王的手裡。我拿娟娟的生辰八字去批過幾次,都說是犯了大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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