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臺北人 | 上頁 下頁
孤戀花(4)


  每次他們回來,我便讓到廚房裡去,我看不得柯老雄那一口金牙,看見他,我便想起華三,華三一打五寶,便齜起一嘴巴金牙齒喝罵:打殺你這個臭婊子!我在廚房裡,替娟娟熬著當歸雞做宵夜,總是豎起耳朵在聽:聽柯老雄的淫笑,他的叱喝,聽娟娟那一聲聲病貓似的哀吟,一直到柯老雄離開,我才預備好洗澡水,到房中去看娟娟。有一次我進去,娟娟坐在床上,赤裸裸的,手裡擎著一迭一百元的新鈔票,數過來,數過去,重頭又數,好像小孩子在玩公仔圖一般。我走近她,看見她那蒼白的小三角臉上,嘴角邊黏著一枚指甲大殷紅的幹血塊。

  ***

  七月十五,中元節這天,終於發生了事故。

  那晚柯老雄把娟娟帶出去,到三重鎮去吃拜拜,我回家比平日早些,買了元寶蠟燭,做了四色奠菜,到廚房後頭的天臺上,去祭五寶。那晚熱得人發昏,天好像讓火燒過了一般,一個大月亮也是泛紅的。我在天臺上燒完幾串元寶,已經熏出了一頭汗來,兩腮都發燒了,平時不覺得,算了一算,五寶竟死了十五年了。我一想起她,總還像是眼前的事情,她倒斃在華三的煙榻上,嘴巴糊滿了鴉片膏子,眼睛瞪得老大,那副淒厲的樣子,我一閉眼便看見了。五寶口口聲聲都對我說:我要變鬼去找尋他!

  差不多半夜裡,柯老雄才夾著娟娟回來,他們兩人都喝得七顛八倒了。柯老雄一臉紫脹,一進門,一行吐口水,一行咒著:幹伊娘!幹伊娘!把娟娟腳不沾地地便拖進了房中去。我坐在廚房裡,好像火燒心一般,心神怎麼也定不下來。柯老雄的吆喝聲分外的粗暴,間或還有廝打的聲音。

  突然我想起了五寶自殺前的那一幕來:五寶跌坐在華三房中,華三揪住她的頭,像推磨似地在打轉子,手上一根銅煙槍劈下去,打得金光亂竄,我看見她的兩隻手在空中亂抓亂撈,她拼命地喊了一聲:阿姊——我使足了力氣,兩拳打在窗上,窗玻璃把我的手割出了血來——一聲穿耳的慘叫,我驚跳了起來,抓起案上一把菜刀,便往房中跑去。

  一衝開門,赫然看見娟娟赤條條地騎在柯老雄的身上,柯老雄倒臥在地板上,也是赤精大條的。娟娟雙手舉著一隻黑鐵熨斗,向著柯老雄的頭顱,猛捶下去,咚、咚、咚,一下緊接一下。娟娟一頭的長髮都飛張了起來,她的嘴巴張得老大,像一隻發了狂的野貓在尖叫著。

  柯老雄的天靈蓋給敲開了,豆腐渣似灰白的腦漿灑得一地,那片裂開的天靈蓋上,還黏著他那一撮豬鬃似的硬發,他那兩根赤黑的粗膀子,猶自伸張在空中打著顫,娟娟那兩隻青白的奶子,七上八下地甩動著,濺滿了斑斑點點的鮮血。她那瘦白的身子,騎在柯老雄壯碩的赤黑屍體上,突然好像暴漲了幾倍似的。我感到一陣頭暈,手裡的菜刀跌落到地板上。

  ***

  娟娟的案子沒有開庭,因為她完全瘋掉了。他們把她押到新竹海邊一個瘋人院去。我申請了兩個多月,他們才准我去探望她,林三郎跟我作伴去的。娟娟在五月花的時候,林三郎很喜歡她,教了她許多臺灣小調,他自己寫的那首《孤戀花》就是他教她唱的。

  我們在新竹瘋人院裡看到了娟娟。她們給她上了手銬,說她會咬人。娟娟的頭髮給剪短了,發尾子齊著耳根翹了起來,看著像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她穿了一件灰布袍子,領子開得低低的,喉嚨上那條蚯蚓似的紅疤,完全露了出來。她不認識我們了,我叫了她好幾聲,她才笑了一下,她那張小小的三角臉,顯得愈更蒼白削瘦,可是奇怪得很,她的笑容卻沒有了從前那股淒涼意味,反而帶著一絲瘋傻的憨稚。我們坐了一陣子,沒有甚麼話說,我把一籃蘋果留了下來,林三郎也買了兩盒掬水軒的餅乾給娟娟。兩個男護士把娟娟架了進去,我知道,他們再也不會放她出來了。

  我和林三郎走出瘋人院,已是黃昏,海風把路上的沙刮了起來,讓落日映得黃濛濛的。去乘公共汽車,要走一大段路,林三郎走得很慢,他的眼睛差不多完全瞎掉了。他戴著一副眼鏡,拄著一根拐杖,我扶著他的手臂,兩個人在那條漫長的黃泥路上一步一步地行著。路上沒有人,兩旁一片連著一片稻田。秋收過了。乾裂的田裡豎著一叢叢枯殘的稻梗子。走了半天,我突然覺得有點寂寞起來,我對林三郎說:「三郎,唱你那支《孤戀花》來聽。」

  「好的,總司令。」

  林三郎清了一清喉嚨,尖起他的假嗓子,學著那些酒家女,細細地哼起他那首《孤戀花》來:

  青春叢誰人愛
  變成落葉相思栽——

  1970年《現代文學》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