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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戀花(2)


  我替娟娟換洗了一番,服侍她睡到我床上去,她卻一直昏醉不醒,兩個肩膀猶自冷得打哆嗦。我拿出一條厚棉被來,蓋到她身上,將被頭拉起,塞到她的下巴底下,蓋得嚴嚴的。我突然發覺,我有好多年沒有做這種動作了。從前五寶同我睡一房的時候,半夜裡我常常起來替她蓋被。

  五寶只有兩杯酒量,出外陪酒,跑回來常常醉得人事不知。睡覺的時候,酒性一燥,便把被窩踢得精光。我總是拿條被單把她緊緊地裹起來。有時候她讓華三那個老龜公打傷了,晚上睡不安,我一夜還得起來好幾次,我一勸她,她就從被窩裡伸出她的膀子來,摔到我臉上,冷笑道:「這是命,阿姊。」

  她那雪白的胳臂上印著一排銅錢大的焦火泡子,是華三那杆煙槍子烙的。我看她痛得厲害,總是躺在她身邊,替她揉搓著,陪她到大天亮。我摸了摸娟娟的額頭,冰涼的,一直在冒冷汗,娟娟真的醉狠了,翻騰了一夜,睡得非常不安穩。

  第二天,濛濛亮的時候,娟娟就醒了過來。她的臉色很難看,睜著一雙炯炯的眸子,她說她的頭痛得裂開了。我起來熬了一碗紅糖姜湯,拿到床邊去喂她。她坐起身子,我替她披上了一件棉襖。她喝了一半便不喝了,俯下頭去,兩手拼命在搓揉她的太陽穴,她的長頭髮披掛到前面來,把她的臉遮住了。半晌,她突然低著頭說道:「我又夢見我媽了。」娟娟說話的聲音很奇怪,空空洞洞,不帶尾音的。

  「她在哪裡?」我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不知道,」她抬起頭來,搖動著一頭長髮,「也許還在我們蘇澳鄉下——她是一個瘋子。」

  「哦——」我伸出手去。替她拭去額上冒出來一顆一顆的冷汗珠子。我發覺娟娟的眼睛也非常奇特,又深又黑,發怔的時候,目光還是那麼驚慌,一雙眸子好像兩隻黑蝌蚪,一徑在亂竄著。

  「我爸用根鐵鍊子套在她的頸脖上,把她鎖在豬欄裡。小時候,我一直不知道她是我媽媽。我爸從來不告訴我。也不准我走近她。我去喂豬的時候,常看見附近的小孩子拿石頭去砸她,一砸中,她就張起兩隻手爪,磨著牙齒吼起來。那些小孩子笑了,我也跟著笑——」娟娟說著嘿嘿地乾笑了幾聲,她那短短蒼白的三角臉微微扭曲著:「有一天,你看——」

  她拉開了衣領,指著她咽喉的下端,有一條手指粗,像蚯蚓般鮮亮的紅疤,橫在那裡。

  「有一天,我阿姨來了,她帶我到豬欄邊,邊哭邊說道:『伊就是你阿母呵!』那天晚上,我偷偷拿了一碗菜飯,爬進豬欄裡去,遞給我媽。我媽接過飯去,瞅了我半天,咧開嘴笑了。我走過去,用手去摸她的臉,我一碰到她,她突然慘叫了起來,把飯碗砸到地上,伸出她的手爪子,一把將我撈住,我還沒叫出聲音來,她的牙齒已經咬到我喉嚨上來了——」

  娟娟說著又乾笑了起來,兩隻黑蝌蚪似的眸子在迸跳著。我摟住她的肩膀,用手撫摩著她頸子上那條疤痕,我突然覺得那條蚯蚓似的紅疤,滑溜溜的,蠕動了起來一般。

  ***

  從前我和五寶兩人許下一個心願:日後攢夠了錢,我們買一棟房子住在一塊兒,成一個家,我們還說去贖一個小清倌人回來養。五寶是人牙販子從揚州鄉下拐出來的,賣到萬春樓,才十四歲,穿了一身花布棉襖棉褲,褲腳紮得緊緊的,剪著一個娃娃頭,頭上還夾著只銅蝴蝶,我問她:「你的娘呢,五寶?」

  「我沒得娘。」她笑道。

  「壽頭,」我罵她,「你沒得娘?誰生你出來的?」

  「不記得了。」她甩動著一頭短髮,笑嘻嘻地咧開嘴。我把她兜入懷裡,揪住她的腮,親了她兩下,從那時起,我便對她生出了一股母性的疼憐來。

  「娟娟,這便是我們的家了。」

  我和娟娟搬進我們金華街那棟小公寓時,我摟住她的肩膀對她說道。五寶死得早,我們那樁心願一直沒能實現,漂泊了半輩子,碰到娟娟,我才又起了成家的念頭。一向懶散慣了,洗衣燒飯的家務事是搞不來的,不過我總覺得娟娟體弱,不准她多操勞,天天她睡到下午,我也不忍去叫醒她。尤其是她在外陪宿了回來,一身憔悴,我對她格外地憐惜。我知道,男人上了床,甚麼下流的事都幹得出來。

  有一次,一個老殺胚用雙手死撳住我的頸子,撳得我差不多噎了氣,氣呼呼地問我:你為甚麼不喘氣?你為甚麼不喘氣?五寶點大蠟燭的那晚,梳攏她的是一個軍人,壯得像只大牯牛。第二天早上,五寶爬到我床上,滾進我懷裡,眼睛哭出了血來。她那雙小小的奶子上,青青紅紅盡是牙齒印。

  「是誰開你的苞的,娟娟。」有一天,娟娟陪宿回來,起身得特別晚,我替她梳頭,問她道。

  「我爸。」娟娟答道。

  我站在她身後,雙手一直篦著她那一頭長髮,沒有作聲。

  「我爸一喝醉了就跑到我房中來,」娟娟嘴裡叼著根香煙,滿面倦容,「那時我才十五歲,頭一晚,害怕,我咬他。他揪起我的頭在床上磕了幾下,磕得我昏昏沉沉的,甚麼事都不知道了。以後每次他都從宜蘭帶點胭脂口紅回來,哄著我陪他——」娟娟嘿嘿地乾笑了兩聲,她嘴上叼著那根香煙,一上一下地抖動著。

  「我有了肚子,我爸便天天把我抓到大門口,當著隔壁鄰舍的人,指到我臉上罵:『偷人!偷人!』我摸著我那鼓鼓的肚子,害怕得哭了起來。我爸弄了一撮苦藥,塞到我嘴裡,那晚,我屙下了一灘血塊來——」娟娟說著又笑了起來。她那張小三角臉,扭曲得眉眼不分。我輕輕地摩著她那瘦棱棱的背脊,我覺得好像在撫弄著一隻讓人丟到垃圾堆上,奄奄一息的小病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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