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八四


  傅天賜躺在床上,他是一個六、七歲大,非常單薄的孩子。他的上身穿著一件天藍色短袖舊襯衫,因為沒有手臂,襯衫的袖子空空的垂了下來,大概剛退燒,人還很虛,臉色發青,一點血氣也沒有。傅老爺子在家裡有時跟我談起傅天賜來,他說那孩子先天不足,無論怎麼調養,總是羸弱多病,壯不起來,而且孩子的心思又很靈巧,對於病痛特別敏感,因此更是受苦。

  「傅爺爺叫我來看你呢,傅天賜,」我站在傅天賜的床前對那個躺在床上兩袖空空的孩子說道,「你的病好了麼?」

  孩子睜著一雙深坑的大眼,好奇的望著我,嘴巴緊緊閉著,沒有出聲。

  「完全沒有燒了。」孫修士上前用手摸了一下孩子的額頭說道。

  「剛剛吃了一碗麥片,胃口很好呢。」旁邊一位老太笑著插嘴道。

  「傅爺爺呢?」孩子突然開口問道。

  「他今天不能來,他要我送蘋果來給你吃,你瞧。」我把膠袋裡兩顆蘋果拿出來,蘋果隔了一夜,更熟了,透著一股甜香。我將鮮紅的大蘋果擱到孩子的枕頭邊去。孩子奮力移動了一下身子,側過頭,鼻子湊近枕邊的蘋果嗅了一下。

  「香不香?」孫修士彎下身去問道。

  孩子點了點頭,笑了。

  「看你這付饞相,剛剛才吃過東西,」老太插嘴笑道,「回頭吃了飯,奶奶再削給你吃。」

  「傅爺爺甚麼時候來呢?」孩子又問道。

  「過幾天他就來看你。」我說。

  「哦——」孩子應道,他舒了一口氣,卻又緊閉上嘴巴,不肯作聲了。

  我因為心裡掛著傅老爺子,要趕到石牌榮總去,便向孫修士告了辭,跟傅天賜說了再見。孫修士一直送我到育幼院門口,我們經過教室時,裡面那些孤兒還在唱著那些淒酸聖歌,而且唱得那般努力,那般參差不齊。

  「傅天賜那個孩子今天特別開心呢,」孫修士站在靈光育幼院的大門口,對我笑道。

  「我回去會告訴傅老爺子聽的。」我說。

  二十九

  我到達榮總時,傅老爺子不在病房,師傅卻坐在房中,他說他在等我,有話交代,傅老爺子讓護士推出去做檢驗去了。

  「老爺子的病很危險,」師傅開門見山對我說道,「我早上去問過丁大夫,他說老爺子的低血壓冒到一百二十五,血壓波動很厲害,他這個年紀的人,隨時會出事。你在這裡守住,一步都不要離開了。我問過護士,晚上可以在這裡搭鋪陪伴病人。你這兩夜辛苦些,不要睡覺了,白天我叫小玉他們來換你的班。」

  師傅又從口袋裡掏出了兩千塊來交給我用。

  「老爺子交給我的事情,我馬上還得替他去辦。咱們安樂鄉那邊又鬧得天翻地覆,不可開交,我也走不開。要是這邊有事,你就馬上打電話到酒吧裡來。」

  師傅走後,我乘機到下麵餐廳裡去吃了一碟蛋炒飯。回到三〇五號病房,護士已經把傅老爺子送回房中,房裡的窗簾拉了下來,變得暗沉沉的,像晚上一般。床頭多了一架氧氣筒,傅老爺子閉著眼睛,靜靜的躺著,我不敢驚動,便坐在床腳的椅子上陪伴著他。另外床上躺的那個病人,也是一位退了役的老將官。據說是腦溢血,已經幾天昏迷不醒了,他的家屬不停的輪班來看守,親友送來許多鮮花,擺滿了半邊房。花香混著藥味加上病人排泄物的穢氣,使得房中的空氣愈加混濁。

  差不多到傍晚六點鐘,護士送晚餐來,才把傅老爺子喚醒。晚餐是一碗牛肉燉紅蘿蔔湯,兩片燜爛的雞脯還有青豆及一小團白飯。傅老爺子的手發抖,拿不穩碗筷。我把他抱起來,在他胸前圍上餐巾,端起牛肉湯一匙羹一匙羹喂他喝了半碗牛肉湯,又用刀把雞脯割成細條,挾到傅老爺子口中,只吃了兩挾,傅老爺子便不要吃了。護士把餐盤收走後,一位年輕的住院醫生進來,替傅老爺子量了脈搏血壓,又試了一試旁邊的氧氣筒,循例問了傅老爺子一些狀況。鄰床的那個昏迷老將官,住院醫生只摸了一摸他的脈搏便走了。我過去替傅老爺子蓋好床單,乘機把早上到靈光育幼院去看傅天賜的情形簡單的向傅老爺子說了。

  「傅天賜還問老爺子甚麼時候去看他呢。」我笑道。

  「唉,那個孩子,最是教人掛心,」傅老爺子歎道,「我的一點東西,都留了給他和靈光育幼院裡那些孩子了。」

  傅老爺子望著我,又說道:「阿青,老爺子恐怕沒有甚麼好東西留給你了呢——」

  「老爺子說這些幹麼!」我阻止道。

  「你把椅子端過來。」傅老命我道。

  「老爺子該休息了,有話明天說吧。」

  「趁我現在人還清爽,有些話要跟你說。」傅老爺子堅持道。

  我看見傅老爺子確實似乎精神比較爽朗了些,聲音也不像先前微弱,便把椅子拉到床頭,在他頭邊坐了下來。

  「聽說安樂鄉有人去搗亂麼?」傅老爺子問道。

  「《春申晚報》一個爛記者,寫了篇無聊的文章,招了一些好奇的人去看熱鬧——我看過幾天就恢復正常了的。」

  「只怕你們在『安樂鄉』那個窩又待不長了呢!」傅老爺子惋惜道,「你們這群孩子,恐怕從此又要各分東西,開始流浪了。你們這種孩子,這十把年來,前前後後,我也幫過不少。有的還爭氣,自己爬了上去。有的卻掉到下面,愈陷愈深,我也無能為力。你們這幾個,憑你們各人的造化吧。阿青——」

  傅老爺子從被單下面伸出一隻顫抖抖的手來,我迎上去,雙手握住傅老爺子那只乾枯的手。

  「我知道,我的大限也不遠了。早晨楊金海來,我把後事都向他交代清楚,我不想拖累別人,一切從簡。但是我怕總還有些未了之事,需得個人來替我收場。你跟了我這些日子,也摸清楚了我的脾氣,你就斟酌替我料理了吧。像傅天賜那個孩子,日後你有空,替我常去靈光看看他。」

  「好的,老爺子,我一定去。」我應道。

  「阿青,」傅老爺子的手緊握了我一下,「這兩夜,我的心神很不寧,一閉上眼睛,便看到阿衛,他的樣子好像很痛苦——」

  在那盞黯淡的檯燈燈光下,我看見傅老爺子那張蒼斑滿布的臉上,削瘦的面頰上突然添增了兩道濡濕的淚痕。

  「老爺子,今晚可以好好睡,」我把傅老爺子的手輕輕放回被單裡,「我不回去了,就在這裡陪你。」

  我撚熄了床頭的檯燈,將椅子拉回原處。我把身上那件阿衛留下來的軍用夾克脫下,蓋在胸前,坐在昏黯的病室裡,守候著。醫院裡的夜,特別漫長,一分一秒都好像延長了多少倍似的,而且也特別安靜,外面走廊偶爾有值夜護士走過,腳步也是輕悄悄的。我靠在椅子上,努力的支撐著,不讓自己睡過去,一邊傾耳聽著病床上傅老爺子一聲一聲沉重的呼吸。大約到了半夜,我聽見傅老爺子的呼吸聲起了變化,開始有點急促,過了會兒,喉頭竟發出嘎嘎的異聲來,我急忙起身,將檯燈打亮。傅老爺子的嘴巴張開,口涎直往外淌,口角冒起了白沫,他的眼睛睜得老大,望著我,卻說不出話來,只硬著舌頭啊啊的喊了兩聲,臉色大變,發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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