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八五


  我一手按亮了警示燈,一面飛跑出去找到值夜護士,護士跑進來,馬上開了氧氣筒,替傅老爺子裝上氧氣面罩。那位住院醫生也急急忙忙帶了另外兩個護士進來,立刻替傅老爺子打了一針,他指揮著幾個護士,用了一架推床連同氧氣筒一併推到急救室裡去。我在急救室外等了兩個鐘頭,醫生才滿頭是汗的出來說,傅老爺子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不過人卻昏迷了。

  傅老爺子一直在昏迷狀態中,沒有醒來過,拖得非常辛苦。他臉上蓋著氧氣罩,手臂插上針筒不斷的點滴注射,全身都纏滿了膠管,他的背原本就佝僂得厲害,現在因為呼吸困難,身體愈加蜷縮成了一團。

  早上師傅領了小玉吳敏老鼠來,把原始人阿雄仔也帶了來。大家圍著傅老爺子的病床靜靜的立著,都不敢作聲。阿雄仔懾住了,嘴巴掉下來張得老大。我在師傅耳邊悄悄的把昨夜的經過情形說了一個大概,最危險的時候,傅老爺子的高血壓降到七十,低血壓接近於零。清晨丁大夫來看過,他說得很明白,他說最多只有三、五天的工夫。師傅馬上調配工作,他叫小玉替換我,讓我回去休息晚上好接班,他自己帶著阿雄仔去看棺材、訂孝服、制壽衣,預備傅老爺子的後事,吳敏和老鼠仍舊回安樂鄉去。

  果然如丁大夫所料,傅老爺子是在昏迷後第五天早上十點鐘斷氣的,斷氣的時候,師傅帶著阿雄仔跟我們幾個都在房中,大家圍著傅老爺子,站在病床兩側。丁大夫宣佈了傅老爺子的死亡,護士將氧氣筒關上,把罩在傅老爺子臉上的氧氣罩掀起。傅老爺子的臉已經發烏了,大概最後喘息痛苦,他的眉毛緊皺,嘴巴歪斜,整張臉扭曲得變了形,好像還在掙扎著似的。護士把白被單拉上去蓋到傅老爺子的頭上,白被單下麵蓋著傅老爺子那彎曲成弧形的遺體。

  我們當天便把傅老爺子的遺體迎回了家中。這幾天師傅把傅老爺子的後事都準備妥當,棺材前一天已經買好運回家,擱在客廳中央,架在兩張長凳上。師傅說,傅老爺子交代要薄葬,不發訃文,不上殯儀館,一切宗教儀式免除,而且特別叮嚀過,要一副質料粗陋、價錢便宜的棺木。棺材是杉木的,工很粗,棺材面也沒有磨光,凹凸不平,油漆剛幹,烏沉沉的,一點光澤也沒有。棺材倒是標準樣式尺寸,長長的橫在客廳中,頭尾翹起。我們回到傅老爺子家,第一件師傅便吩咐我們替傅老爺子淨身換衣衾。我去廚房裡燒了一鍋熱水,然後倒到浴缸中,羼了冷水,調到溫熱適中。我們把傅老爺子的遺體放到了他的床上,他的身體已經冰涼了,開始僵硬。我們脫除了他身上外面罩著的睡袍,可是裡面貼身穿著的圓領汗衫,卻不容易剝掉,因為傅老爺子的手臂都已僵凍,要勉強扳起來才行。

  我去找了一把剪刀,將汗衫前後齊中間剪開,小玉幫著我將兩半汗衫慢慢從傅老爺子身上褪了下來,我們把他的內褲也卸掉,這兩天沒有替傅老爺子換衣衫,內衣褲斑斑塊塊都是汙跡,我叫吳敏用睡袍把污穢的衣褲包起拿出去。我跟小玉兩人,我抬上身,小玉抬下身,將傅老爺子抬到浴室裡去。我跟小玉都卷起了袖子,用香皂替傅老爺子擦洗起來。傅老爺子的身體,瘦得乾癟了,他那佝僂的背脊更加顯得嶙峋高聳,他的下身沾滿了糞便,我們換了一盆水,才洗乾淨。老鼠找了兩條毛巾來,我們四個人一齊動手,替傅老爺子擦乾身體,小玉用一把梳子將他那淩亂的白髮也梳得整整齊齊,然後我們將傅老爺子抬回房中。師傅已經出去把壽衣也取了回來,而且還買了香燭鮮花。壽衣是一套白綢子的唐裝衣褲。我們替傅老爺子穿上了壽衣,幾個人扶持著,將傅老爺子的遺體殮入了那付粗陋的杉木棺柩中。

  在客廳裡我們佈置了一個簡單的靈堂,從廚房裡找出了一對瓦罐,裝上了米,把一對蠟燭插到裡面,當蠟燭台用。我們把瓦罐擱到客廳的供桌上,傅老爺子那幅軍裝相片的下端,把蠟燭點亮。師傅本來買了安息香的,但我覺得傅老爺子平日用檀香用慣了,家裡還有,便仍舊在香爐裡點上了檀香。鮮花是薑花,我把花瓶換了水,插上花,供到兩支蠟燭的中間。香燭都冉冉的燃了起來,我們大家圍著傅老爺子的靈柩坐下,開始替傅老爺子守起靈來。

  師傅對著棺材頭坐在傅老爺子常坐的那張靠椅上,壓低了聲音,向我們交代出殯的事項。

  「按規矩,該先到寺裡念經超渡才送老爺子上山的。但老爺子再三叮嚀,所以儀式一律免除,而且不願在家裡停留,馬上入土。老爺子的壽墳老早包好了,就在六張犁極樂公墓的山頂上。前天我特別上去看來,一切都是現成的,不必再費手腳,我看明天我們就送老爺子上山去吧。」

  師傅又說安樂鄉雜人愈來愈多,終久會把員警招來,現在傅老爺子又不在了,更沒了庇護,師傅很沉重的宣佈道:「咱們安樂鄉,今晚起,暫時停業。」

  我們大家都沉默了一陣,師傅又繼續分派工作。

  「今晚守靈,我帶著阿雄坐頭更,小玉二更,阿青三更,吳敏四更、老鼠最後坐五更——蠟燭香火,小心些,不要睡著了。」

  還沒輪到坐更的,便先到傅老爺子房中及我房中休息。我到廚房裡熬了一鍋稀飯,預備大家守夜餓了可以果腹,我在廚房裡先扒了一碗,我打算坐完更,才去睡覺。

  二更過了,小玉也到廚房去吃了一碗稀飯,然後回到我的房間去,由我來接他的班。我一個人坐在客廳中,在搖曳的燭光中,對著牆上傅老爺子及傅衛那兩張遺像。傅老爺子穿著將官制服,胸前系著斜皮帶,雄姿勃勃,旁邊傅衛那張遺像,等於傅老爺子年輕了二十年,一樣方正的面龐,一樣堅決上翹的嘴角,不過傅衛身上穿的尉官制服,領上別著一條杠。可是傅衛那雙眼睛卻閃著一股奇異的神采,一股狂放不羈的傲態,那是傅老爺子眼裡所沒有的。我突然記了起來,那晚傅老爺子告訴我,抗戰勝利後,他帶了阿衛到青海去視察。他們兩父子一人得了一匹名駒,「回頭望月」跟「雪獅子」。

  傅衛跨上雪獅子,在碧綠草原上放蹄賓士,嬴得在場的官兵們一片喝采,那一刻,傅老爺子內心的喜悅與驕傲大概達到了巔峰了吧。供臺上的蠟燭愈燒愈低,檀香味卻更加濃郁起來。幾日來的疲倦一下子都發著了,我的雙眼又酸又澀,牆上的相片也愈來愈模糊。朦朧間,我似乎看到兩個人影坐在客廳那張靠椅上,一個是傅老爺子,他仍舊坐在他往常那張椅子上,另一個卻是王夔龍。他們兩人對著的姿勢,就像那天一模一樣。傅老爺子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衫,他的背高高聳起像是覆著一座小山峰一般。王夔龍就穿了一身黑衣,他雙目炯炯,急切的在向傅老爺子傾訴,他的嘴巴一張一翕,可是卻沒有聲音,他那雙釘耙似瘦骨棱棱的手,拚命地在向傅老爺子揮動示意。

  傅老爺子滿面悲容,定定的望著王夔龍,沒有答話。他們兩人這樣對峙著,半天一點聲音也沒有。我走過去,王夔龍倏地不見了,傅老爺子卻緩緩立起身,轉過臉來。我一看,不是傅老爺子,卻是父親!他那一頭鋼絲般花白的短髮根根倒豎,他那雙血絲滿布的眼睛,瞪著我,在噴怒火。我轉身便逃,可是腳下一軟掉了下去,哎呀一聲醒來,睜開眼睛,出了一身的冷汗,背脊上的汗水,一條條直往下淌,橫在我面前的是一條長長的黑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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