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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辛苦你了,阿青。」傅老爺子過意不去,說道。

  「不要緊,老爺子,你再使使勁。」我說。

  鬧了半天,傅老爺子終於解了出來,我們兩人都如釋重負一般,笑了起來。我遞了衛生紙給他,讓他揩拭乾淨,他才舒了一口氣,躺了下去。便盆裡是一堆烏黑的糞便,大概傅老爺子這幾天身體不好,消化不良,大便惡臭。我捧著傅老爺子的大便到外面廁所裡去,挑了一些大便抽樣盛到塑膠盒內,然後拿給護士小姐。

  我一直在醫院裡陪伴傅老爺子到晚上八點,探病的時間截止才離開。臨走時,傅老爺子卻突然叫住我託付道:「你明天早上,替我到中和鄉靈光育幼院,看看那個傅天賜。我答應明天去看他的,我還不知道醫生說他是甚麼病呢。」

  「好的——」我應道。

  「你不必告訴育幼院的人我住院,」傅老爺子交代我,「你去跟那個孩子說:傅爺爺過幾天就去看他。這幾個蘋果你也帶去給他吧。」

  袋子裡剩下的三個蘋果,我拿了兩顆走。

  二十八

  靈光育幼院在中和鄉偏僻的一角,我按著地址過了螢橋一直下去,穿過幾條街轉進入南山路底,才看到一道籬笆圍著幾棟紅磚平房,一個完全孤立的所在,倒有點像一所鄉村小學。大門上一塊焦黑的木牌,「靈光育幼院」幾個字已經模糊了,左下角有「耶穌會」的題款。我進到門內,前院右側是一片幼兒遊樂園,裡面有蹺蹺板、秋千、木馬,有七八個兒童在裡面遊戲,兒童們都系著白圍兜,上面繡著「小天使」三個紅字。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在看顧這群孩童,蹺蹺板上一頭坐著一個胖胖男童,一上一下,兩個男童在發著一連串興奮的尖笑。

  左側的兩棟磚房是教室,我從一棟窗外看到裡面坐著高高矮矮不同年紀的少年在上課,講臺上站著一位穿了黑袍的神父在講課。另外一棟教室裡在上音樂課,隨著風琴的伴奏,一流混合著參差不齊的男童的歌聲,荒腔走調奮力的在唱著一首聽著叫人感到莫名淒酸的聖歌。那兩棟紅磚教室的後面,有一座小教堂,教堂很舊了,紅磚都起了綠苔,教堂門楣上橫著一塊匾,上面刻著「靈光堂」。我突然想到郭老告訴我,從前阿鳳在靈光育幼院時,行為乖張忤逆,常常半夜三更一個人跪在教堂裡哭泣,大概就跪在這間靈光堂裡吧。

  「你找甚麼人麼?」教堂的門開了,走出來一個身材異常高大的老教士,老教士穿著長長的黑布袍,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絨方帽,一張黝黑的方臉,皺得全是龜裂。

  「是傅崇山傅老爺子叫我來的,」我趕忙應道,「他自己不能來,要我來看看傅天賜的病,送蘋果給他。」我舉起手上的蘋果。

  「哦——」老教士那張黝黑的臉上綻露出和藹的笑容來,「傅天賜麼?他今天好多了,吃了醫生開的特效藥,燒都退了。」

  老教士領著我繞過教堂,往後面另外一棟紅磚房走去。

  「您是孫修士麼?」我試探著問道,我聽老教士的口音帶著濃濁的北方音。

  老教士側過頭來望著我,滿臉詫異。

  「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弟?」

  我記得郭老說過靈光育幼院裡有個河南籍的老修士,院裡只有他一個人憐愛阿鳳。傅老爺子也提起院裡有個北方老修士,人很慈祥,專門照顧院裡的殘障兒童,他對沒有手臂的傅天賜最是照顧。

  「傅老爺子對我提過您。」我說道。

  「傅老先生人太好了,」孫修士讚歎道,「他對咱們院裡的孩子們真是慷慨,這幾年傅天賜那個孩子全靠他呢。」

  「孫修士,您還記得阿鳳麼?」我悄悄瞄了一眼老教士,問道。我記得郭老告訴過我,孫修士常常陪著阿鳳,跪在教堂裡念玫瑰經,想感化他。

  孫修士聽我問起阿鳳便止住了腳,望著我思索半晌。

  「阿鳳麼?唉——」孫修士長歎了一聲,他那張龜裂滿布黝黑的臉上,泛起一片悵然的神情,「那個孩子,是我一手帶大的,怎麼會不記得?阿鳳太古怪了,別人都不懂得他。我盡力幫助他,可是也沒有用,他跑出去後,聽說變得很墮落,而且又遭到那樣悲慘的下場,實在叫人痛心。其實阿鳳那個孩子,本性並不壞的——」

  孫修士提起阿鳳突然變得興奮起來,站在教堂後面的石階下,跟我絮絮地追憶起許多年前阿鳳在靈光育幼院時,一些異于常人的言行來。他說阿鳳在繈褓中就有了許多異兆,他開始牙牙學語的時候,一教他叫「爸爸」、「媽媽」,他就哭泣。孫修士說,他從來沒見過那樣愛哭的嬰孩,愈哄他哭得愈凶,到了後來簡直變成嘶喊了。有一次他把阿鳳抱在懷裡,阿鳳才八九個月大,可是阿鳳卻不停的哭,直哭了兩個鐘頭,哭得昏死了過去,臉上發藍,一身痙攣,醫生打了一針鎮靜劑才把他救轉過來。好像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有一肚子的冤屈,總也哭不盡似的。其實阿鳳是個天生異稟的孩子,他那一種悟性也是少見的,無論學甚麼,只要他一用心,總要比別人快幾倍,高出一大截。他的要理問答倒背如流,聖經的故事也熟得提頭知尾,孫修士親自教他國文,一篇《桃花源記》剛講完,他已經琅琅上口,背得一字不差了。

  「可是——可是——」孫修士卻遲疑道,他的眼睛裡充滿了迷惘,「那個孩子,不知怎的,做出一些事情來,卻總是那麼乖張叛逆,不近人情,正如同我們院長說的,那個孩子有時簡直是中了邪、著了魔一般。這些年來,我一想起他那悲慘的結局就不禁難過,我時常為他祈禱,祈禱他的靈魂得到主的保佑,得到安寧。——」

  老教士有點哀傷起來,連連搖頭歎道:「傅老先生告訴我,出事的前一天,他還看過阿鳳呢,真是想不到。」

  孫修士引著我走到一間寢室的門口,卻停下來,打量了我一下,慈藹的笑問道:「你呢,孩子,你叫甚麼名字?」

  「李青。」我說道。

  「哦,李青,」老教士點了一點頭,指著我手上的蘋果說道,「好大的蘋果,傅天賜會樂壞啦。」

  寢室裡的孩子,全是殘障兒童,一共有五個,一個完全沒有雙腿,呆坐在一張靠椅上,只剩下半截身子。有兩個大概是低能兒,對坐在地板上玩積木,嘴裡一直在啊啊的叫著。另外一個年紀比較大,大概有十幾歲了,可是頭卻一直歪倒到左邊又反彈回來,這個動作奇快,不斷地來回起伏,脖子上像裝了一個彈簧一般,他自己顯然無法控制這個動作,臉上滿露著痛苦無助的神情。寢室中有三個老太在看護這些殘障兒童。傅老爺子告訴過我,育幼院裡這些老頭老太都是義務幫忙的,有的是教友,有的不是,他們的兒女大了,在家中感到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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