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 |
七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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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阿青,天下父母心,你們懂麼?你們能懂麼?我那個阿衛,要是還在,今年他該是三十七了,跟王夔龍同年。阿衛出世,就不尋常,是剖腹而生的。他母親體弱,開刀開狠了,吃不住,產下阿衛,沒有多久,竟去世了。阿衛自小喪母,又是獨子,我對他難免格外愛惜,管教上也就特別嚴格,其實也是望子成龍的意思。 「阿衛那個孩子,從小就討人喜歡,聰敏異常,文的武的,一學就會,我親自教他讀古文,一篇《出師表》,背得琅琅上口。那幾年,除了上前方打仗,我總把他帶在身邊,親自撫養,甚至我們軍團駐紮陝西漢中,我也把他一同帶了去,在軍營裡,我教他騎馬、打獵。天天早上,我騎我那匹烈馬『回頭望月』,他騎他那頭小銀駒『雪獅子』——我們兩父子,一前一後總要在跑馬場上蹓幾圈。說到那兩匹寶馬,都是青海的名種,我們得來,還有一段故事呢。抗日勝利,我到青海去巡查,阿衛也跟了去。青海的軍區司令是我一個舊同學,跟我私交很密。 青海產名駒,他特別挑了幾匹,讓我過目,指著他最心愛的那匹『回頭望月』跟我打賭,我降服得了那匹烈馬,他便甘心奉送我。我一個翻身上馬,騎得行走如飛,我那位司令朋友誇下了海口,只得忍痛割愛。誰知阿衛卻站在我身後指著那頭『雪獅子』說道:『爹爹,我也要試試這一匹!』我雖然也想兒子出鋒頭,但是卻不免擔心,怕他當眾出醜。因悄悄問他道:『你行麼?』小傢伙一口應道:『爹爹,我行!』那時他才十五歲,長的又高又壯,穿了一身我替他特別縫製的軍裝馬靴,神氣十足。他揪住那匹通體雪青的小銀駒,一躍便縱上了馬背,放蹄奔去,那匹馬讓他跑得馬腹貼到了地面,碧綠的草原上,一團銀光。我那位司令官朋友禁不住脫口喝采道:『好個將門虎子,這匹馬,就送給他!』那一刻,我心中著實得意,我那個兒子,確實令我感到光彩。 「阿衛,從小便是一個爭強好勝,心性極為高傲的孩子,事事都爬在別人的前頭。他從軍校畢業,那一期兩百五十個學生,學科術科他都遙遙領先。他的長官十分獎許他,在我面前,誇他是個標準軍人。有子如此,我做父親的,內心的喜悅無法形容。我感到安慰,我在阿衛身上,二十多年的心血沒有白費。 「可是——可是,阿衛只活到二十六歲,而且死得極不光榮,極不值得,極悲慘。他升了排長,便調下部隊去訓練新兵。我也去過他那個訓練中心去參觀。阿衛帶兵還真有一套,他排上的新兵個個服他,很愛戴他們的傅排長。阿衛威重令行,幹得非常起勁。可是在他當排長的第二年,就發生事故了,他被撤職查辦,而且還要受到軍法審判。一天夜裡,他的長官查勤,無意間在他寢室裡撞見他跟一個充員兵躺在一起,在做那不可告人的事情。我接到通知,當場氣得暈死過去。我萬萬沒有料到,我那一手教養成人,最心愛、最器重的兒子傅衛,一個青年有為的標準軍官,居然會跟他的下屬做出那般可恥非人的禽獸行為。 我馬上寫了一封長信給他,用了最嚴厲的譴責字語。過了兩天,他給打了一個長途電話。那天正是舊曆九月十八,是我五十八歲的生日。親友故舊本來預備替我慶生的,也讓我託病回掉。阿衛在電話裡要求回臺北來見我一面,因為第二天就要出庭受審了。我冷冷的拒絕了他,我說不必回家,既然犯了軍法,就應該在基地靜待處罰,自己閉門思過。電話裡他的聲音顫抖沙啞,幾乎帶著哭音,完全不像平常我心目中那個雄姿英發的青年軍官。我的怒火陡然增加了三分,而且感到一陣厭惡、鄙視。他還想解釋,我厲聲把他喝住,將電話切斷。那一刻,任何人我都不想見,尤其不想見我那個令我絕頂灰心失望的兒子。那天晚上,他排上的兵發現他倒斃在自己的寢室裡,手上握著一柄手槍,槍彈從他口腔穿過後腦,把他的臉炸開了花。官方鑒定他是擦槍走火,意外死亡。可是我知道,我那個性情高傲、好強自負的獨生子傅衛,在我五十八歲生日那天晚上,用手槍結束了他自己的生命。 「阿衛自殺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晚上我常做惡夢,而且總是夢到同一張面孔,那是一張極年輕的臉,白得像紙,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嘴巴不停的開翕,好像驚懼過度,拚命想叫卻發不出聲音來似的。他那雙瞪得老大的眼睛,一徑望著我,向我乞求甚麼,卻無法傳達,臉上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那張極年輕的臉,我似乎在甚麼地方見過,可是總也想不起來,那個年輕人是誰。一連三四夜,夜夜我都夢到那張慘白的臉,臉上那副驚惶失措的神情。有一晚醒來,一身冷汗,我又在睡夢裡看到那張臉,那天晚上,一臉的血,我才猛然醒悟,那是好多年前,抗戰的時候,我在五戰區前方作戰時,在陣前槍斃的一個小兵。 那時在徐州,前方正吃緊,我手下的部隊駐守第一線。一天晚上我到前線巡邏,部下擒來兩個擅離戰壕的士兵,兩人在野地裡苟合。一個老兵還不露畏色,那個新兵大概只有十七八歲,早已嚇得全身顫抖,面色慘白,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嘴巴張開,大概要向我求赦,卻恐懼得發不出聲音來——就像我夢中見到的那副神情。當然在那種情形之下,我一聲令下,就當場拖出去槍斃掉了。那件事當時我處置得心安理得,所以也就沒有十分放在心上,時間一久,竟淡忘了。沒想到,隔了那麼多年,那張驚惶失措的臉,又突然出現在我的夢裡。那晚我的心臟病大發,絞痛難耐,給送進榮民醫院,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差點喪了性命。 「出院回家,足足有一年,我都閉門謝客,深居簡出,在家中靜養。阿衛慘死,我感到了無生趣,整個人登時如同槁木死灰,人世間的一切苦樂,我都冰然,無動於衷了—— 「一直到一個冬天的晚上,那是十年前陰曆年除夕夜的前一天。那一陣子,我的血壓波動,常常感到頭暈。我到台大醫院去看醫生,那個內科主任是個名醫,很難掛號,只有掛到晚間門診。看完醫生,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了。我還記得,那天有寒流,天氣陰冷,晚上還下著濛濛細雨。我從醫院出來,穿過新公園,想到館前路去乘車。那天大概有雨,公園裡沒有甚麼人。我經過公園裡蓮花池那邊,突然聽見一陣哭聲,從池頭的亭子裡傳過來,那是一聲聲斷斷續續的吞泣,哭得異常淒涼,在寒風冷雨裡,聽著十分刺心。我禁不住繞了過去,走上池頭的亭子。亭子裡的板凳上孤零零的坐著一個少年,他穿上了一身黑色的單衣,雙手抱頭面伏在膝上,抖瑟瑟的在那裡哭泣。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竟會哭得那般哀痛,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過去搖搖他的肩膀,問他道:『你年紀輕輕,在這裡哭甚麼呢?』那個孩子真是古怪,他抽抽搭搭回答我道:『我的心口脹得發疼,不哭不舒服。』我問他有家沒有,有沒有去處,他都說沒有。那晚那樣冷,我穿了一身棉袍,還感到寒意。而那個孩子身上只有一件單衣,說話的時候,牙關都冷得在打顫。我突然感到一陣不忍,便把那個孩子帶回了家中。大概他幾夜沒睡,回到我家,我讓他喝了一杯熱牛奶,他眼睛便困得睜不開了。我把他安置在阿衛房中,他一倒在床上,——就是你現在睡的那鋪床——立刻呼呼睡去,連衣服也來不及脫。我從櫃子裡,把阿衛那床棉被拿出來,蓋到那個孩子身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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