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 |
七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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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殯那天,我去了的,」傅老爺子的聲音也有點沙啞起來,「是國葬的儀式,令尊的身後哀榮算是很風光了。那天有關係的人統統,你們家親友又多,你在場,確實有許多不便的地方。」 「當然嘍,」王夔龍苦笑道,「我叔叔也是這麼說,生前我已經使爹爹丟盡了臉,難道他出殯那天大日子還要去使他難堪麼?回來這些日子,我一直沒有去替爹爹上墳,直到大七那一天,我才跟我叔叔嬸嬸他們一齊上六張犁去。爹爹的墳還沒有包好,一堆黃土上面,蓋著一張黑油布。我站在那堆黃土面前,一滴眼淚也沒有。我看見叔叔滿面怒容,我知道,他一定暗暗在咒駡我:『這個畜生,來到父親墓前,還不掉淚!』——」 王夔龍冷笑了兩聲,突然間他抬起頭來,他那雙深坑的眼睛炯炯發光,蒼白的面頰變得赤紅,激動的喊道:「傅伯、傅伯,他哪裡知道我那一刻內心在想甚麼?那一刻我恨不得撲向前去,揭開那張黑油布,扒開那堆土,跳到坑裡去,抱住爹爹的遺體,痛哭三天三夜,哭出血來,看看洗不洗得淨爹爹心中那一股怨毒——他是恨透了我了!他連他的遺容也不願我見最後一面呢。我等了十年,就在等他那一道赦令。他那一句話,就好像一道符咒,一直烙在我的身上,我背著他那一道放逐令,像一個流犯,在紐約那些不見天日的摩天大樓下面,到處流竄。十年,我逃了十年,他那道符咒在我背上,天天在焚燒,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解除。可是他一句話也沒留下,就入了土了。他這是咒我呢,咒我永世不得超生——」 王夔龍的聲音好像痛得在發抖。 「夔龍,」傅老爺子也變得激動起來,他的肩胛高高聳起,他的駝背壓得他好像不堪負荷了似的,他那雙鐵灰的壽眉蹙成一團,「你這樣說你父親,太不公平了!」 「不是麼?不是麼?」王夔龍喊道,「傅伯,我這次來,就是想問你,爹爹去世以前,你一定見過他的。」 「他病重時,在榮民總醫院,我去看過他一、兩次。」 「他跟你說過甚麼來著?」 「我們談了一些老話,他精神不好,我也沒有多留。」 「我知道,他不會提到我的了。他對我是完全絕了情了。」王夔龍拚命搖頭。 「夔龍,你只顧怨你父親,你可曾想過,你父親為你受過多少罪?」傅老爺子似乎有點動氣了似的。 「我怎麼沒有想過呢?」王夔龍無奈的說道,「我就是希望他能夠給我一個機會,我設法彌補一些他為我所受的痛苦。」 「你們說得好容易!」傅老爺子也顫聲叫了起來,「父親的痛苦,你們以為能夠彌補得起來?不錯,夔龍,你父親從來沒跟我提過你,而這些年我也很少與你父親來往。但我知道,他受的苦,絕不會在你之下。這些年你在外面我相信一定受盡了折磨,但是你以為你的苦難只是你一個人的麼?你父親也在這裡與你分擔的呢!你愈痛,你父親更痛!」 「可是——傅伯——」王夔龍伸出他那嶙峋的瘦手抓住傅老爺子的手背,哀痛的問道,「為甚麼他連最後一面都不要見我呢?」 傅老爺子望著王夔龍,他那蒼斑滿布的臉上充滿了憐憫,喃喃說道:「他不忍見你——他閉上了眼睛也不忍見你。」 十九 王夔龍離開後,傅老爺子已經疲憊不堪,滿臉困頓的神情,背更彎駝了,而且又開始感到心在絞痛。我趕忙服侍他用了藥,扶他進房躺下休息。傅老爺子不想吃晚飯,我自己一個人胡亂添了一碗剩飯,將中午吃剩的一碟芹菜炒牛肉拿來送飯。我告訴傅老爺子冰箱裡還有半鍋火腿冬瓜湯,要是餓了,隨時熱來吃。本來我打算向師傅告假一晚,留在家中陪伴傅老爺子,可他不肯,堅持道:「你只管去上班,不要緊的,我休息一下,鬆散鬆散就好了。」 我在安樂鄉,心裡一直懸掛著,怕傅老爺子病發。我跟師傅說明,師傅要我提早下班,不到十點鐘,我就回到傅老爺子家。傅老爺子倒起來了,他披了一件外衣,坐在客廳裡,獨自出神。客廳裡的供桌上又點上了檀香,靜靜散著一股濃郁的香味。 「老爺子好點了?心還疼麼?」我問道。 「我睡了一覺,好多了。」傅老爺子微笑道,臉上仍有一絲倦意,「這麼早就回來了?」 「師傅要我早點回來,怕老爺子有甚麼使喚。」 「難為你掛心。」 「老爺子餓了沒有?」 「我剛才把湯熱了,喝了一碗,心裡很受用。」 「還要不要我去下碗麵條來呢?」 「不必了,」傅老爺子揮手阻止道,「阿青,你去沏壺茶來,陪我坐坐,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我到廚房裡去燒開水,沏了壺龍井,端到客廳,替傅老爺子斟上茶,在他腳下一張矮圓凳上坐下。傅老爺子捧起茶杯,啜了兩口龍井,惋惜歎道:「王夔龍,沒料到他竟變成了這付模樣,我都認不出來了——」 「聽說他從前長得很好的呢。」我插嘴道。 「不錯,那個時候,他確實儀錶堂堂,書又念得好。他父親王尚德,對他期望很高,希望他能進外交界,創一番事業。本來打算送他出國深造的,連手續都辦好了。他卻偏偏闖下那滔天大禍,害人害己,也害苦了他父親——」 「我聽說他那個案子很轟動,報紙天天登。」 「他害得他父親無法做人。有好一陣子,他父親人也不見,他又怎能怨他父親絕情啊!」 傅老爺子定定的望著我,鐵灰的眉毛蹙在一起。 「你們這些孩子,哪裡能夠體諒得到父親內心的沉痛呢?」他伸出了一隻手,壓在我的肩上,鄭重的說道:「阿青,你在我這裡住了這些日子,我已經把你當做自己人一樣了。你也有父親,我敢說你父親這一刻也正在為你受苦呢。我也有過兒子,我那個兒子,也像王夔龍一樣,曾經叫他父親心碎。今天晚上我就要講給你聽,講給你聽一個父親的故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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