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七四


  那個孩子側著身,臉偎在枕上,大概凍狠了,一臉青白。我仔細端詳了他一下,發覺他的長相竟是異常奇特,一張三角臉,下巴頦又短又尖,翹起來,睡著了兩道濃濃的眉毛仍然虯結在一起,把眼睛都蓋過去了似的。我懂一些相術,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像那個孩子那麼薄、那麼賤、又帶著那麼多凶煞的一副長相。突然間,不知怎的,我對他竟產生了一股無限的哀憐來,我把棉被拉過他的肩膀,把他蓋得嚴嚴的。那是自阿衛死後,兩年來,頭一次,我又開始恢復了感覺。

  「他累過了頭,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來。那天是除夕,本來我並沒有心情過年的,因為他的緣故,我吩咐吳大娘特別做了幾樣年菜,叫他跟我吃了一餐年夜飯——沒料到那竟是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餐。那晚他突然變得興高采烈,大吃大喝,把一隻紅燒肘子也吃得精光,一嘴的油,拍著鼓脹的肚皮對我笑道:『傅爺爺,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年夜飯,我們在孤兒院裡,只過耶誕節,不過舊曆年的。』他開始喋喋不休,把他的身世統統告訴了給我聽。

  他的身世又離奇,又淒涼——你們在公園裡大概都聽說過了。阿鳳,他就是你們公園裡那個野孩子、那只野鳳凰,是他告訴我聽的,你們公園裡的故事都是他告訴我聽的。他告訴我公園裡頭還有許許多多像他那樣無家可歸的孩子,個個身世淒涼。他講得興興頭頭,指著他自己的胸口說道:『這是我們血裡頭帶來的——公園裡的老園丁郭公公這樣告訴我們,他說我們血裡就帶著野性,就好像這個島上的颱風地震一般,一發不可收拾。傅爺爺,所以我愛哭,我要把血裡頭的毒哭乾淨。』後來我在中和鄉靈光育幼院裡碰到從前撫養過阿鳳的那位河南老修士,他告訴我阿鳳確實是個奇異的孩子,半夜三更他會跑到教堂裡放聲痛哭,把院裡的人都吵醒來。有一個脾氣暴躁的愛爾蘭神父,特別不喜歡阿鳳,提起他還會憤然說道:『那個孩子,一定是魔鬼附了身,連教堂裡的聖像他都搗毀了!』

  那晚吃完年夜飯,阿鳳便要離去。我對他說:『阿鳳,要是你沒有地方去,你可以在這裡住幾夜。』他笑道:『不了,傅爺爺,不要打擾你了,我還要回到公園裡去,有人在找我呢!』他告訴我,有一個人在養他,他逃了出來,這個人一直到處在找他。他還笑著對我說:『今夜我會在公園裡碰見他,趁著大年夜,我要把我跟他之間的帳了一了。』一直到第二天,上了報我才知道他跟王夔龍之間那一段孽緣——

  「唉,說也奇怪,阿鳳那個孩子,雖然在我家裡只逗留過短短的一夜,可是我對他卻產生了一份特別的情感及關懷。阿鳳那樣橫死,我心裡竟受到一陣猛烈的震撼,一股哀憐油然而生。那是自阿衛死亡後,我那顆枯竭的心,如同死灰復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機。也是在公園裡遇見阿鳳那個苦命兒,看到他那種悲慘的下場,我才發下宏願,伸手去援救你們這一群在公園裡浮沉的孩子——」

  ***

  「阿青,」傅老爺子說完他自己的故事,一隻手按到我的肩膀上,一隻手背拭了一拭他那一徑淌著淚水的眼睛,深深的歎道,「你們這些孩子,只顧怨恨你們的父親,可是你們可也曾想過,你們的父親為你們受的苦,有多深麼?王夔龍出事後,我去探望他父親王尚德,才隔半年,他父親那一頭頭髮好像猛然蓋上了一層雪,全白了——阿青,你父親呢?你知道你父親也在為你受苦麼?」

  二十一

  我替傅老爺子悄悄放下了蚊帳,他面朝裡,側著身子躺著,他那佝僂的背在床上彎曲成一個S形。我關掉燈,輕輕掩上房門,回到客廳中,客廳靠牆的供桌上,香爐裡仍然在散著一股濃郁的檀香,我去倒了一杯水,將香爐裡的餘燼澆滅。我抬頭看見牆上並排掛著傅老爺子及阿衛父子兩人身著軍裝的照片,突然記起舊曆九日十八傅老爺子生日的那天,他一早就出去了,回來時卻買了一大束白菊花,親手插到供桌上那只天青瓷瓶裡,又從玻璃櫃裡取出了那只三腳鼎古銅香爐來,供到桌案上,點上了檀香。我看見他一個人默默坐在客廳裡,神情肅穆,沒敢去驚動他。

  沒料到傅老爺子那天生辰竟是他兒子阿衛的忌日,難怪那天晚上師傅領著我們替他老爺子慶生祝壽,傅老爺子的心事那麼重,喝兩杯酒,一下子就醉了。阿衛偏偏選中他父親生日那天自戕,難道他也怨恨他父親,怨得那麼深麼?我仔細端詳了阿衛那張照片,那張方方正正的臉,高高的顴骨,削薄的嘴唇堅決的緊閉著,一雙精光外露的眼睛透著無比自負與兀傲,那一身筆挺的軍服,額上一頂端正的軍帽,確實是一個標準軍人的形象,而且跟傅老爺子年輕時,又長得那麼像。

  我躺到床上時,又想起父親來了。我想起他那次將他那枚寶鼎勳章別到我的衣襟上時,他是那樣的嚴肅、慎重,那時大概他也認為我長得跟他相像,錯把他的希望都寄託在我的身上了吧。然而假如我沒有給學校開除,而能順利的考入陸軍官校,我相信我也可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軍官,而使父親感到自豪的。在學校的時候,軍訓術科.我得分很高,基本動作最標準,教官常常叫我出隊做班上的示範。我也曾因此揚揚自得,自認為不愧是軍人子弟。而且我也喜歡玩槍,每次到野外練習打靶,總感到興高采烈,我喜歡聽那一聲聲劃空而過子彈的呼嘯。

  在家裡,有幾次,我曾把父親藏在床褥下的他那管在大陸上當團長時配帶的自衛手槍拿出來,偷偷玩弄。那管槍,父親不常擦拭,槍膛裡已經生了黃鏽。我把手槍插在腰際,昂首闊步,走來走去,感到很英雄、很威風。那天父親將我逐出家門的時候,手裡揮舞著的是一管空槍,其實父親是除籍軍人,根本無法配到子彈——大概父親覺得手裡有管槍,才能鎮壓得住人吧。那次母親出走,父親也是搖著他那管生了鏽的空槍,追趕出去。

  不,我想我是知道父親所受的苦有多深的,尤其離家這幾個月來,我愈來愈感覺到父親那沉重如山的痛苦,時時有形無形的壓在我的心頭。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無法承擔的痛苦。那次我護送母親的骨灰回家,站在我們那間陰暗潮濕、在靜靜散著黴味的客廳裡,我看見那張讓父親坐得油亮的空空的竹靠椅,我突然感到窒息的壓迫,而興起一陣逃離的念頭。我要避開父親,因為我不敢正視他那張痛苦不堪灰敗蒼老的面容。

  我聽見隔壁房傅老爺子咳嗽的聲音,我不禁想到,不知此刻父親安睡了沒有,會不會還在他的房中,一個人踱過來、踱過去。

  二十二

  星期五晚上俞浩俞先生請我到信義路川味面去吃宵夜,他跟我約好安樂鄉下班後在新生南路及信義路口見面,他的家就住在新生南路二段。還不到十二點,我便悄悄到後面把制服換掉,我拜託了小玉替我洗酒杯,並且要他轉告師傅,說我胃痛,先走了。其實我餓得胃真有點痛,因為知道晚上有宵夜吃,晚飯只隨便吃了一碟街邊賣的炒米粉,早已饑腸轆轆,嘴裡老淌清口水。我到達信義路口,俞先生已經站在那兒等我了。他穿了一件寬鬆的套頭深藍運動衫,腳下趿著一雙皮拖鞋,很瀟灑的模樣,大概剛從家裡出來。他見了我很高興,招呼道:「青娃兒,你很準時。」

  「還沒下班,我就先溜了,」我笑道,「我們約好十二點半見面,一分鐘也沒有超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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