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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常來安樂鄉的三水街小麼兒花仔,告訴我一個多禮拜以前,他在西門町撞見王夔龍帶著小金寶在街上走,王夔龍又高又瘦,小金寶又小又跛,他走在王夔龍前面一步一拐,一步一跳,像只歡躍的小哈吧狗兒似的。三水街的小麼兒圈子裡都那樣傳說,自從那個颱風夜王夔龍把小金寶帶回去後,就收養他了。花仔很豔羨又帶著醋意的說道:「龍子替那個小瘸子買了好多新衣服,穿得那一身,可是怎麼穿,他那只跛腳卻穿不上鞋子——只好打著光腳板滿街跳!」

  「小金寶麼?我剛才還去看他來——他在醫院裡。」王夔龍略帶倦意的微笑道。

  「他病了麼?」

  「小金寶昨天早上在台大醫院動了手術,是台大最有名一位外科醫生開的刀,手術很順利,可是人卻辛苦了——你知道他那只右腳,是天生的畸型,走路只好用腳背——」

  我記起在公園裡小金寶爬上蓮花池的臺階時,蹣跚吃力的模樣。他平時都不敢在公園裡露面,總是等到夜深了又深,蓮花池畔只剩下兩三個遊魂了,他才蹦著跳著,從林子裡一下鑽出來,東張西望,像頭受驚的小鹿似的。

  「開了刀他的腳會變好麼?」我問道,我只真正看到一次小金寶那只畸形的右足,因為不能穿鞋了,腳背磨得起了一層醬紫色的老繭。

  「我跟醫生詳細討論過,台大幾個醫生會診,據他們的診斷,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我問過小金寶本人,得他同意,我們就決定開了——倒是難為了他,小傢伙很勇敢哩,麻藥過後,痛得直冒冷汗,可是他一聲也不吭。」

  王夔龍說著又嘆息道:「他那只畸型的右足,不知讓他受過多少罪。他告訴我,三水街那群小麼兒惡作劇,有時圍住他,要他用腳背一拐一跳的走圈圈,他們就拍手笑——你知道,小金寶是在三水街那些黑暗的巷子裡長大的,他母親是三水街的一個暗娼,小金寶說他小的時候,他母親在家裡接客,他就站在巷子口替他母親把風。他記得他母親有幾個老客人,他直管叫他們阿爸。我問他;『小金寶,你自己的父親呢?』他搖晃著腦袋,笑嘻嘻咧開嘴說道:『不記得了。』——」

  「阿青——」王夔龍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我撫摸著他那只創痕累累的跛腳時,我的心都在發疼,總希望能夠替他治好。這次開刀雖然還不一定作準,但至少有六七成希望。我答應他,出院後,第一件事,我就帶他到生生皮鞋店去替他定做一雙軟底皮鞋,可憐他一輩子還沒穿過皮鞋呢!今天我去台大醫院看他,痛減輕了些,可是整條腿卻腫了起來,大概傷口有點發炎,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動,大小便也要人服侍。你知道台大的護士小姐有多可惡?根本不理人的。所以我在醫院裡陪了他一天,出來的時候,沒想到外面的雨竟下得那麼大了。不知怎的,今晚我會突然想起你來,所以來找你聊聊。」

  「王先生還要來杯白蘭地麼?」我看見王夔龍把手中那杯白蘭地飲得一滴也不剩了。一隻空杯子卻仍然緊緊的握在手裡。

  「好吧,」王夔龍想了一下,笑道,「大概累了一天,剛才我的頭有點痛,喝了杯白蘭地,倒散發了。」

  我又到酒吧台那邊,斟了一杯白蘭地端給王夔龍。

  「阿青,你現在生活還好麼?還需要甚麼沒有?」王夔龍定定注視著我,「你知道,我一直是關心著你的。」

  「我現在生活很好,王先生,」我避開了他的目光答道,不知道為了甚麼,我一感到王夔龍接近我,我就開始想逃,我記得那晚我從他父親那間古老的官邸倉促爬過鐵門出來,把腿都劃破了。「真的,王先生,我現在的生活很安定。我們師傅開了這家安樂鄉倒真是給了我們一個像你所說的『庇護所』。我們生意好的時候,小費還不錯呢。而且現在我又搬到傅老爺子家去住了,傅崇山傅老爺子是我們的大恩人,對我很好,在他那裡吃住都不要錢。」

  「傅崇山——你是說誰?」王夔龍突然坐直了,有點激動起來。

  「王先生認識傅崇山傅老爺子麼?」我問道,「傅老爺子是山東人,從前在大陸當過副師長的——」

  王夔龍伸出他那只瘦骨棱棱的大手一把緊緊扣住我的手腕,捏得我的手都有點發疼了,他急切而鄭重的對我說道:「阿青,你回去跟傅崇山傅老爺子說王夔龍從美國回來了,無論如何希望能見傅老爺子一面,請他明天下午兩點鐘在家裡等我。」

  十八

  回去第二天我把王夔龍的口信告訴傅老爺子,傅老爺子並沒有感到驚訝,沉思片刻,卻嘆息道:「我早聽說他回來了,我算著他也該來看我了。」

  「老爺子也認識王夔龍?」我好奇問道。

  「我跟他父親王尚德是舊交,抗日時期,我們都在五戰區,算是袍澤。不過我退得早,王尚德倒是升上去了,官做得很大。從前在南京,我們都住在大悲巷,過往很密,到了臺灣,才漸漸疏遠了。夔龍——我是看他長大的。」

  傅老爺子本來打算下午到中和鄉靈光育幼院去,也因此打消,他換了一身家常穿的白竹布唐裝,坐到客廳裡,等候王夔龍,並且吩咐我燒水沏茶。王夔龍准下午兩點鐘來到,他穿了一身黑西裝,連領帶也是黑的,襯得他的臉色愈加蒼白,他腮上的胡鬢刮得鐵青,一頭蓬亂的濃發倒抹上了油,梳整齊了。我引他到客廳裡,他見了傅老爺子,叫了一聲:「傅伯。」

  「夔龍,」傅老爺子也顫巍巍的立了起來,伸出一隻手,迎著王夔龍喚道,他佝著背,勉強仰起頭來,王夔龍趕緊上前,握住傅老爺子的手,兩人互相凝視良久,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傅老爺子叫王夔龍就了座。我去沏了一壺鐵觀音,用茶盤端到客廳,替他們兩人都斟上了茶。傅老爺子捧起茶杯,吹開浮面的茶葉,啜了一口。王夔龍也舉起杯子,默默的飲著茶。

  「傅伯,我一回來就想來找你的。」王夔龍終於開口道。

  「我知道,」傅老爺子點頭答道,「我也在等你。」

  「我是一直都想回來的。」

  「這些年,在外面,也夠你受的了。」傅老爺子望著王夔龍,喟然歎道。

  「四年前姆媽過世,我打電報給爹爹,要回來奔喪,爹爹不准。」

  「夔龍。」傅老爺子舉起手叫了一聲,卻又默然了。

  「你父親——」過了片刻,傅老爺子開口道,「他也很為難。」

  「我知道,」王夔龍慘笑道,「我們王家不幸,出了我這麼一個妖孽,把爹爹一世的英名都拖累壞了。」

  「你要明白,你父親不比常人,他對國家是有過功勳的,」傅老爺子勸解道,「他的社會地位高,當然有許多顧忌。你也要為他著想。」

  「傅伯,我在美國埋名隱姓,流浪十年,也就是為了爹爹的一句話啊,」王夔龍的聲音充滿了憤懣,「我臨走的時候,爹爹對我說:『你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許回來。』他那句話,說得很決絕。我明白,我是他一生的奇恥大辱,在紐約我們還有不少親戚,我從來也不去找他們,也不讓他們知道,就是為了不要再添加爹爹的麻煩。可是傅伯,這次爹爹去世,他臨終都不讓我回來見一面,連葬禮也不要我參加呢。我叔叔告訴我,是爹爹交代的,他的遺體下了葬才發電報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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