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 |
七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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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隻亞美茄,舊了些,倒是一只好表,我托人從香港帶來的——」傅老爺子頓了一頓,「本來是買給我兒子傅衛的,他那時剛升排長,連只好表都沒有。後來我自己拿來戴,只修過一次,因為進了水氣。准是准得很。」 傅老爺子瞅著吳敏,半晌卻搖頭歎道:「真是個糊塗孩子,年紀輕輕,那種事也是能做的麼?」 「吳敏,」師傅隔著桌子叫道:「快去向老爺子下跪,要不是老爺子,你那條小命兒早就沒有了!」 「楊金海,」傅老爺子趕忙揮手喝止師傅道,「你不要來打岔。」然後又轉向我們道,「你們吃飯罷,菜都涼了。」 我們剛才忙著搳拳鬧酒,還沒有工夫吃菜,這下才把壽麵盛好,大家又敬了傅老爺子一巡酒,才開始大嚼起來。傅老爺子只舀了一小碗雪花雞,嘗了兩口,便放下了箸。 「老爺子。」我在旁邊悄悄喚道,傅老爺子一顆白髮閃閃的頭,愈垂愈低,淚眼朦朧,竟像是快要盹著了的模樣。 「嗯?」傅老爺子猛然抬起頭來,一臉的倦容。 「老爺子累了吧?」我低聲問道。 「噯,」傅老爺子勉強笑道,「到底上了年紀,才一杯酒,就抵不住了。」 說著便立起身來。 「我先去休息了,你們只管鬧,不礙事的。」 我也站起來,想去攙扶傅老爺子,卻讓他一把推開,他轉過身去,背上駝著一座小山似的,顫巍巍一步一步蹭回房中去。 傅老爺子一走,小玉便伸出他那只光光的左手,唉歎了一聲,說道:「到底小敏比我命好,還有老爺子贈表。我想了一輩子,到現在連只表也沒有撈到!」 「天行的吳老闆不是答應要送給你一隻精工表麼?」我笑著問道。 「那個餿老頭麼?你猜他那晚對我說甚麼,『你要表麼?給只鳥給你要不要?』」 十七 星期一的晚上大雨滂沱,才是六七點鐘,巷子裡的積水便升到三寸高,連車子都難駛進來了。安樂鄉開張以來,就算這晚的客人最少,到了十點鐘,也不過來了七、八個天天報到的常客。因為楊三郎沒有來,無人彈琴,酒店裡顯得更加冷清。酒吧台只有龍船長一個人,小玉陪著他喝酒聊天。我閑著沒事,便把俞浩借給我諸葛警我寫的那套《大熊嶺恩仇記》最後一冊拿出來看,正看到萬里飛鵬丁雲翔被他那個陷落清兵的兒子鄂順誤傷咯血的緊張時刻,卻聽到有人低聲喚我道:「阿青。」 「啊。」我猛抬頭來不由得驚叫了一聲,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吧檯面前,他穿了一襲白色雨衣,低低的戴著一頂白雨帽,雨衣上雨珠點點,雨帽邊沿的水滴到吧檯面上來,在琥珀色的燈光下,他那瘦削的臉頰都是青白的。 「王先生。」我叫道。 「最近我才聽說,你在這裡工作——我一直不知道。」王夔龍說道,他仍舊矗立在那裡,一身水淋淋的。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那個颱風來臨的風雨夜,在公園裡,王夔龍身上穿的大概就是這件白雨衣,那晚在風裡,給吹得飄飄的一團白影。 「王先生要喝杯酒麼?」我也立起身來,問道。 「好的——」他遲疑道,「那就給我一杯白蘭地吧。」他脫去雨帽,他那黑蓬蓬的頭髮也濡濕了,一綹綹重迭在頭上,更加墨濃。我去倒了一杯三星白蘭地來,看見他仍舊站著,便問道:「王先生要坐吧台還是坐桌子?」 「到那邊去吧。」他指了一指最裡面一角,一張空台。 我端了酒,拿了一包三個5香煙,便跟了他過去,他卸掉雨衣,掏出手帕擦掉額上臉上身上的雨珠,才坐下來。 「你也坐下來吧,」他指著他對面的座位,我把酒杯擱到他跟前,也坐下了。 「你近來好麼,阿青?」他望著我,問道。 「我很好,王先生。」我答道。 他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捧起酒杯啜了一口白蘭地,咂咂嘴,舒了一口氣。 「我一直掛著你,向人打聽,才知道你在這間安樂鄉工作,所以今晚特地來看看你。」 「謝謝王先生。」 「這家酒吧還不錯,生意好麼?」他抬起頭,四周看了一下。 「本來天天晚上都是滿的,今晚大雨才沒有人來。」我拆開香煙,敬了他一支,替他點上火,自己也點上一支。 「當酒保也挺有意思的吧?」他望著我笑道。 「可以遇見許多奇奇怪怪的人。」我吐了一口煙笑道。 「阿青,我在紐約也在酒吧裡當過兩年酒保呢,」王夔龍說道,「我那家酒吧叫『快活穀』,在曼哈頓七十二街上,就離中央公園不遠。那是一家很有名但是很下流的酒吧,去的人有黑人、波多黎哥人,還有各式各樣的白人,也有少數東方人。」 「美國也有像我們這樣的酒吧麼?」我不禁好奇道,我知道東京有許多,是小玉告訴我的。 「太多了、太多了,數不清,」王夔龍笑歎道,「紐約一個城恐怕就有上百家,有的還講究得很,都是有錢人上流人士去的,醫生嘍、律師嘍,進去還要穿西裝打領帶呢。有些在學校附近,專門是大學生聚會的地方,也有些怪酒吧,去的人全穿皮夾克,騎摩托車,他們叫做SM吧。」 「SM是甚麼意思?」 「是虐待狂被虐待狂的意思。」 「哦——」我想告訴他,我們這裡也有,老鼠就碰見過,手臂上燒起幾個煙泡。 「不過我們那個『快活穀』比較特殊一點就是了,去的大多是流浪漢,不少是離家出走的孩子,『快活谷』就是他們暫時歇腳的地方,一個庇護所。那些孩子大多染上了毒癮或者性病。我去當酒保,一來想賺幾個零用錢,二來我也喜歡躲在那個極深極深的地窖裡,跟那群流浪漢混在一起——不過我賺來的兩個錢,大多貼到那些孩子身上去了,因為他們總是沒錢看病,毒又戒不掉——」 王夔龍搖搖頭,他那青白的臉上浮漾著一抹無奈的笑容,他舉起手中的酒杯,默默的吮著杯中的白蘭地。 「王先生——」我拭探著問道,「小金寶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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