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六七


  「你這個樣子見不得人,」師傅皺起眉頭,「快躲到廚房裡去吧,客人們馬上就要來了。你這個小賊是欠揍,不過你那個流氓老哥也太狠了,下這樣的毒手。」

  「師傅,我帶他到傅老爺子那兒,休息一下好了。」我建議道。

  「也好,」師傅想了一下點頭應道,「你對老爺子說得婉轉些,不要太驚動了他老人家。」

  我叫了一輛計程車,把老鼠送到傅老爺子家。傅老爺子大概剛從中和鄉回來不久,他看到老鼠那副模樣,馬上拉了他到燈下,仔細端詳了一番,說道:「我有田七粉,我去拿來給你敷一敷,先止止痛。」

  傅老爺子佝著身顫巍巍的踅到房中去,拿出一包田七粉來。

  「阿青。」傅老爺子吩咐我道,「你到廚房裡,把灶頭上那瓶燒酒拿來,拿只酒杯、一隻醬油碟來。」

  我到廚房裡,把燒酒跟杯碟都拿到客廳,遞給傅老爺子,傅老爺子把田七粉倒在醬油碟裡,和上燒酒,拌成糊狀,用手指頭蘸了抹在老鼠臉上的傷腫上,抹得老鼠一臉好像上了一層粉似的,白一塊黃一塊。搽完傅老爺子又沖了半杯燒酒加上田七粉,要老鼠喝下去。

  「你坐下來,把這杯藥酒慢慢喝掉,發散一下瘀血,過兩天,就會消腫了。」

  老鼠開始還不肯放下手裡那只百寶箱,死死摟在懷裡,我過去在他耳邊叫道:「你把你那只寶貝箱子交給我好了,這兒沒有人搶你的。」

  老鼠瞄了我一眼,很勉強的把他那只百寶箱交出來,接過傅老爺子的藥酒,坐到椅子上,一口一口慢慢喝起來,喝一口便唉的歎一口氣。傅老爺子定定的望著他,說道:「怎麼打成這副德性?」

  我把烏鴉兇神惡煞的形狀說了一個大概。

  「你去上你的班吧,」傅老爺子交代我道,「留下他在這裡,陪我吃飯。」

  十四

  回到安樂鄉,裡面已經來了不少客人。我向師傅報到後,便到酒吧台後面去幫小玉。小玉一個人在那裡又要配酒,又要招呼客人,忙得不可開交。我一過去他就趕忙把酒瓶塞給我,說道:「威士卡加蘇打,」然後又悄聲問道:「老鼠怎麼了?那個小賊給烏鴉揍得失魂落魄,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算他運氣,還沒打廢掉。」

  「老爺子給他敷了藥,我看不要緊的,倒是虧了他,怎麼把他那只百寶箱也給搶了出來。」

  「那是他的命根子,他肯不帶出來?」小玉又悄悄在我耳邊笑道:「俞先生今晚問起你好幾回了,我告訴過他,你一會兒就回來,他直不放心,念著你,說:『李青呢?他今晚還會來麼?』你快過去招呼他去吧。」

  我抬頭望去,看見俞先生俞浩坐在吧台的末端,正朝著我微笑,我趕緊走了過去,跟他打招呼。一連好幾晚了,俞先生到安樂鄉來,總坐到吧台來找我聊天。他在一個專科學校當講師,教英文。俞先生大概三十七、八歲,身材很挺,高高的個子,寬肩膀,非常神氣。他從前在學校裡愛運動,是游泳健將。俞先生也是四川人,四川重慶,我告訴他我是半個四川人,就叫我「青娃兒」。我學了幾句我父親說的四川土話,父親生氣的時候,就會罵一聲:媽那個巴子。俞先生大笑,說我說的是臺灣四川話。

  「青娃兒,」俞先生向我招呼叫道,「你看,我給你帶了甚麼東西來?」

  他把一隻牛皮紙的封套遞給我,我打開一看,是諸葛警我寫的《大熊嶺恩仇記》,一套四本。

  「哇!俞先生,棒透了!」我興奮的叫了起來。上次俞先生來,我們談起武俠小說。他說他也是武俠迷。他問我喜歡看哪一家的,我說了幾個人,也提到諸葛警我,他那部《大熊嶺恩仇記》,我只看了頭二集,是在我們龍江街那家專租武俠小說的書鋪租來的,我跟弟娃兩人輪流看,他先看頭集,我看二集,然後兩人交換。可是我們還來不及去租三、四集,弟娃就病倒了。

  《大熊嶺恩仇記》我總也沒有看完。這部武俠小說是諸葛警我的成名作,故事是講明朝末年,清兵入關,一個叫萬里飛鵬丁雲翔的大俠士,率領一家老幼及門下子弟逃出京城,可是半路卻把一個最小的兒子走丟了。丁大俠後來逃到了雲貴邊境大熊嶺上隱居起來,一面暗結天下江湖義士,招兵買馬,以圖反清複明。丁家那個小兒子卻被清兵的大將鄂爾蘇擄了去改名鄂順,二十年後變成了清兵一員驍將,帶領清兵赴大熊嶺征討丁家莊。第二集剛寫到萬里飛鵬兩父子第一次交鋒。

  「後來怎麼樣?萬里飛鵬勝了還是敗了?」我翻著手裡的《大熊嶺恩仇記》第三冊,急切的問俞先生道。

  「你回去慢慢自己看嘛,講給你聽就沒有意思了。」俞先生笑道,「我下午去逛書攤,看見這套書,我記得你提過,所以就買了來給你。」

  「謝了,俞先生,」我敬了一個禮,「諸葛警我的小說我最愛看。我還看過他的《天山奇俠傳》和《星宿海浮沉錄》。」

  「青娃兒,你的武功滿要得的嘛,」俞先生笑道,「那兩部小說我也看過,不如《大熊嶺》,丁雲翔父子鬥法,曲折慘烈,真是驚心動魄——」

  「俞先生,剛剛你還教我自己回去看,現在又來吊人家胃口了!」我恨不得馬上把《大熊嶺恩仇記》的三、四集一口氣啃完。

  「好、好,我不再提了,」俞先生笑道,「青娃兒,你去拿瓶啤酒來,你陪我喝一杯,怎麼樣?」

  「我們上班不准喝酒的,」我悄聲說道,「這是我們老闆楊教頭的規定。」

  「不要緊,」俞先生揮了一揮手,「回頭你們老闆找你麻煩,我來替你擋掉。」

  我去拿了一瓶冰啤酒,多拿了一隻玻璃杯來,把啤酒斟上,我舉杯敬俞先生道:「來,俞先生,我們敬萬里飛鵬一杯!」

  俞先生呵呵大笑起來,跟我兩人咕嘟咕嘟把一杯啤酒都飲盡了。我又去拿了一碟油炸花生來過酒,陪著俞先生喝啤酒,擺龍門陣。安樂鄉里人聲嘈雜,小玉那邊龍船長龍王爺帶來了幾個海員,喝麼呼六的,在那裡搳拳。盛公這幾天有點感冒,進來的時候,穿了一件駝絨背心,師傅特別為他熬了一碗薑糖水,陪了他坐在一角聊天。楊三郎仍舊戴著他那副墨黑的眼鏡,仰著面,奮力在奏著一曲曲沒有人注意聽的古老的臺灣曲調。

  「青娃兒,」俞先生臨走時湊近我的耳朵叫道,「過兩天,我請你去吃川味面。」

  「萬歲!」我也湊近俞先生的耳朵叫道。

  十五

  回到傅老爺子家,已是半夜。傅老爺子早已安息,我進到房中,老鼠卻還沒有睡,他穿了一身汗衫內褲,盤起腳,坐在我的床上,他那只百寶箱裡的那些寶貝通通倒了出來,擺得一床。老鼠坐在他那些寶貨中央,東翻翻,西弄弄,清點贓物。

  「幹伊娘!」老鼠自言自語咒駡道,「一定是她偷的。」

  「你在罵誰?」我問道。

  「爛桃子!還有誰?」老鼠猛然抬起頭來,他的左眼一圈烏青腫得只剩下一條縫,右眼倒瞪得老大,而且目露凶光。他那一臉敷了田七藥粉,斑斑斕斕,兩片嘴唇腫得翻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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