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六八


  「到底怎麼搞的?你這個小賊頭,怎麼反倒失竊了?」

  「阿青,我那管派克五十一金管子的,你還記得麼?」

  「是不是高雄那個飯店經理的?」

  「不見了,不見了啊!」老鼠叫道,他的聲音充滿了痛楚。

  「我當時不是叫你拿去當掉,我們去吃吳抄手,你不幹,現在還不是白丟了?」我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我天天都要檢查一次的,今天早上我發覺我箱子的鎖給人撬開了。還有一隻『寶露華』、幾隻戒指、一條鏈子,也不見了。我急得發昏,別的還無所謂,我那管派克五十一,我那管派克五十一——」老鼠一面叫著,快要哭出來了。

  「你怎麼知道是爛桃子偷的呢?」

  「不是她,還有誰?」老鼠憤怒的喊道,「烏鴉雖然凶,但是偷東西他是不幹的。我那間房裡,只有爛桃子常常去。我去問她,她惡人先告狀,劈劈啪啪打了我幾個耳光,跑到我房裡,舉起我那只箱子,就要往窗外丟。我揍她、踢她,把箱子從她手裡搶了下來——」

  老鼠突然舉起他那只燒起過煙泡的細瘦膀子,喊道:「哪個敢碰我的百寶箱,我就跟他拚命——」

  「噓——」我趕快止住他,「小聲點,老爺子睡覺了。」

  老鼠激動得氣喘喘的,說道:「烏鴉以為我還怕他呢,不怕!老子甚麼人都不怕了!」

  老鼠頭一歪,脖子一梗。

  「他也跑來幫爛桃子,要奪走我的箱子呢!我咬他,咬掉了他一塊皮。他們兩個人打我,打我——」

  老鼠一隻手猛打自己的頭。

  「他們打死我也奪不走我手裡抱著的箱子!」

  老鼠嘿嘿的笑了起來,還很得意的模樣。

  「後來烏鴉拿我沒法子,只得把我趕了出來。」

  「好了,這下子你也無家可歸了!」

  「怕甚麼?」老鼠突然變得非常無畏起來,「難道還餓得死我不成?」

  「師傅說,要你明天搬到安樂鄉去住,晚上在那裡,跟吳敏一塊兒守店。」

  老鼠沉吟了半晌,說道:「阿青,明天你去替我辦件事好麼?」

  「甚麼事?」

  「你去五金店替我買一把鎖來,要把結實的。」

  「你要來鎖你那只百寶箱麼?人家要偷不會把你整只箱子牽走?」

  「所以說嘍,」老鼠抬起頭望著我,腫得醜怪的臉上一副乞憐的樣子,「老哥,我要拜託你,我這只寶貝箱子,就放在你這裡,請你替我保管,好麼?安樂鄉那裡人多手雜,帶過去,我是怎麼也不放心的!」

  「那麼我的保管費呢?」我笑道。

  「那還有甚麼問題?」老鼠咧開他那兩片腫得翻了起來的嘴唇狡猾的說道,「老哥,你要甚麼,只管告訴我,天上的月亮我也替你去弄來。」

  「算了吧,」我笑了起來,「你再去偷雞摸狗讓員警捉去,就真要送到火燒島去了。」

  老鼠跳下床來,把他撒在床上的那些寶貨小心翼翼的一一放回到他那只箱子裡,然後把箱子塞進床底下去。他舒了一口氣,摸摸臉上的青腫,說道:「傅老爺子的藥酒很管用呢,已經不痛了。」

  十六

  陰曆九月十八是傅老爺子的七十大壽,師傅把我們召集起來,商量如何替傅老爺子做壽。一個月下來,安樂鄉的生意做得轟轟烈烈,頗有盈餘,師傅預備十八這天,關門休息,專門替傅老爺子慶生。但是師傅說,事前絕不能讓傅老爺子知道,因為他曉得傅老爺子從不做壽,他知道了,一定不許。師傅說,自己人,不必擺場面,十八那天,我在安樂鄉做幾道菜,拿過去就行了。師傅倒是說動了聚寶盆的盧司務盧胖子,請他過來,親自下廚,做了幾道聚寶盆的招牌菜:一道雪花雞、一道荷葉粉蒸鴨、一道大烏參嵌肉。盧司務還特別做了一道應景菜八仙上壽,一共湊齊了十樣,最後連壽桃也一併蒸了兩籠。

  小玉系上了圍布,搶著要做盧司務的二廚,他最近從烹飪學校學了幾樣菜,一直想找機會露兩手。他央求盧司務把一道松鼠黃魚讓給他做。我們都圍在旁邊觀看,小玉去上了幾天課,居然沾了一身大司務的派頭,一忽兒要老鼠替他涮鍋,一忽兒要吳敏替他切薑絲,又要我遞油拿鹽,把我們三個人支使得團團轉,老鼠正要抗議,卻讓小玉喝止道:「這是廚房裡的規矩,我現在掌廚,你們幾個打雜,不用你們用誰?」

  小玉拿糖作醋折騰了一番,終於把條黃魚炸了出來,他揮著一柄鍋鏟喊道:「你們瞧,我這條黃魚像不像松鼠?還會站起來的呢!」

  我們把菜弄妥當,放進了抬盒裡。師傅又特地出去買了幾把銀絲面來當壽麵,並攜了半打花雕酒,六個人叫了兩部計程車,往傅老爺子家去拜夀。傅老爺子上半天還到中和鄉靈光育幼院去過,大概剛回來,一個人坐在客廳,閉著眼睛在養神,一顆蒼蒼白髮的頭垂得低低的。客廳裡靠牆的那張供案上,換了新鮮的白菊花,而且還添了一隻黑陶香爐,香爐裡燒了檀香,繚繞的香煙,正嫋嫋的升到牆上那兩張傅老爺子及傅衛兩父子著了軍裝的相片上去。我們一夥人湧進了客廳把傅老爺子驚醒了,見到我們,一臉愕然,師傅趕忙上前向傅老爺子賠了罪,並把我們的來意,也委婉的說明了。

  「老爺子,都是這群孩子們的意思,」師傅回過身來,把我們幾個人連推帶拉,弄上去,「他們知道今天是老爺子的好日子,都嚷著要來跟老爺子拜夀,就是我想攔也攔不住的。」

  傅老爺子開始有點不悅,責怪師傅,後來看到我們幾個人手裡捧的捧抬盒,提的提酒,原始人阿雄仔端著兩盤高高堆起白白胖胖的壽桃,他那蒼斑重迭的臉上竟也綻開了一抹笑容,歎道:「楊金海,你也太多事了。你是知道我從來不興這一套的,倒是難為了這幾個孩子。」

  「我們沾老爺子的光,」小玉笑嘻嘻的說道,「要不是老爺子的好日子,今天師傅哪放我們的假?」

  「好吧,」傅老爺子笑道,「這些日子你們也辛苦了,今晚大家一塊兒吃頓飯,喝杯酒,輕鬆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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