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六六


  我去開了一罐克寧奶粉,用熱水,濃濃的沖了一杯。從前在家裡,隔壁巷子黃嬸嬸有時候會送一罐奶粉給我們,那是公家配給的脫脂奶粉,據說是美援的。父親不喝,都是我跟弟娃兩人吃掉。脫脂奶粉的味道很差勁,淡淡的,沒有甚麼奶香。克寧奶粉大不相同,是正宗美國貸,不放糖,也有一股甘芳。我喝完奶粉,發覺傅老爺子在廚房裡,翻箱倒櫃。

  「吳大娘那個老太太,東西收得真緊,我總找不到。」傅老爺子佝著背踮起腳,喘吁吁的去開碗櫃,一面嘀咕道。

  「讓我來,老爺子。」我趕緊跑過去,把碗櫃打開。

  「我記得她把麵條放在最高一層。」

  我伸手去碗櫃最上層,摸了一下,果然搜出一大包乾面來。

  「老太婆怕蟑螂偷吃,藏在那個上頭,蟑螂有翅膀,要飛還不是飛上去?」傅老爺子笑道。

  我燒了水,把面放在鍋裡。又把冰箱裡的幾碟剩菜拿出來,在扁鍋裡翻炒了一下。面煮好撈起來,盛到碗裡,又灑了幾滴麻油醬油。

  「看你這個樣子,從前大概是下過廚房的。」傅老爺子立在一旁,微笑道。

  「在家裡,父親上班,是我燒飯的時候多。我上夜校,晚上才去上學。」我也笑道,「父親也愛吃麵條,我們常吃擔擔麵,辣子花生醬一拌就行了。」

  我跟傅老爺子兩人在廚房裡一張小飯桌坐下,一同共進午餐。傅老爺子告訴我,下午他要到中和鄉靈光育幼院去,幫忙照顧育幼院裡的那些孤兒,他說靈光育幼院的院長找了好幾位老先生老太太到院裡去義務幫忙。這些老人大多是大陸人,有的兒女留在大陸,有的兒女早已長大離開了。他們的家境都還不錯,只是晚年寂寞,到育幼院,精神有所寄託。

  「我也是三年前才開始到靈光育幼院去的,」傅老爺子吃完面,我奉上一杯熱茶,他啜了兩口,緩緩的說道,「他們的院長到處募捐,把我們幾個人請到育幼院去參觀。那些孩子都養得活活潑潑、蹦蹦跳跳,很討人喜。可是我卻在一個角落,發覺了一小畸型嬰兒。他沒有手臂,身上穿的衣服兩截空袖子垂下來,甩蕩甩蕩。那時他只有三歲,走路都走不穩,跌跌撞撞。我看見他一跤摔在地板上,因為沒有手臂,在地板上滾來滾去,爬不起來,急得一臉通紅。我趕忙過去,把他抱起,他一頭撞進我懷裡,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好像把一肚子與生俱來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似的。院長告訴我,那個畸型兒是個棄嬰,繈褓裡就給他父母丟棄在育幼院門口。不過那個嬰兒特別奇怪,生下來就沒有手臂的。我可憐他,當場就捐了一萬塊,特別指定給那個畸型兒。」

  傅老爺子那滿布蒼斑的臉上,漾起一抹悲憫的笑容來。

  「說來也奇怪,回家後,我卻老忘不了那個畸型兒。在育幼院裡,院長把那個畸型兒的袖子撈開給我看,兩個肩膀光禿禿的,好像手臂讓人家斬斷了一般。我一想起他那光禿禿的肩膀,心裡就難過。過了兩天,忍不住又到靈光育幼院去看他去了。沒料到愈去愈勤,竟去了三年——」

  傅老爺子搖頭微笑立起身,走到客廳門口,從門背後掣出了一根藤拐杖來,駝著背踱向玄關。我送他出大門時,他好像又想起了甚麼似的補充道:「他本來沒有名字的,我叫他傅天賜。」

  十三

  我在傅老爺子家,做了一個下午的雜事。打了一桶水,把客廳的地板擦亮,廚房的爐灶洗乾淨,垃圾倒掉,才換上制服,到安樂鄉上班。師傅見了我,迎面就訓了一頓:「我把你薦到傅老爺子那裡,說了你一籮筐的好話。你也要爭口氣,這一回無論如何莫讓師傅再丟臉。你在老爺子那兒有吃有住,天堂似的。自己也要識相,少年家勤快些,多做點事,身上不會去塊肉的。」

  「人家剛才擦好地板,洗完廚房才過來,師傅不信,去問老爺子看,中飯還是我下廚燒的呢!」我笑著答道。

  師傅把嘴一撇,說道:「新開張的茅司三天香!你剛過去,想表現,做些表面功夫也是有的。我是要你拿出真心來,好好服侍那個老人家,晚上莫睡得那麼死,老爺子叫喚,也聽著些。」

  「知道了,」我應道,「師傅讓我先試一個月,我犯了甚麼錯,再來說我也不遲。」

  「你莫得意!」師傅喝道,「要是老爺子有半句怨言,我自然把你換掉。」

  「換掉他,我去代替!」小玉笑者接嘴道,他在酒吧台後面用一塊毛巾在揩拭酒杯。

  「你麼?」師傅嗤笑了一下,「你那些花花巧巧的言語舉動,只有去哄哄盛公那個老花蝴蝶兒。傅老爺子是正經人,用不著你那一套。」

  「師傅此言差矣!」小玉笑道,「我正經起來,比誰都還正經,師傅沒看見罷咧!我要去服侍老爺子,只怕比他的親兒子還要孝順呢!」

  「此刻你另有重任。我問你,龍船長那裡的消息,你替我打聽好了沒有?」

  「沒問題,師傅。龍王爺說他們公司經常有幾條船泊基隆。上個月還有一條在基隆外港把兩箱紅牌威士卡踢到海裡去。貨是不會缺的,下一次有船進港,龍王爺說他替我們留意就是了。」

  「一有消息你就先告訴我,我來和老龍談價錢。」

  師傅又督促吳敏把煙碟煙缸洗刷乾淨,點了一下,卻少了一隻葡萄葉形的瓷煙碟。吳敏承認,是他失手打破了。

  「三十五塊一隻,你賠出來就是了!」師傅瞧也不瞧吳敏一眼,逕自走到後面,豁琅一下,把廁所門打開。

  「老鼠呢?」師傅在裡頭喝道。

  「老鼠今天還沒來上班。」小玉在外面大聲答道。

  師傅氣衝衝地的出來,一行罵道:「回頭那個死賊來了,我就把他丟到廁所尿池子裡去,活活溺死!廁所塞住了,也不來報告。裡面臭氣沖天!咱們安樂鄉這塊招牌也要讓他給砸掉了呢!」

  安樂鄉的自動門轟隆一下打開,老鼠一頭便撞了進來。師傅趕上去,正要舉起扇子,手卻在半空中停住了,我們每個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兒。老鼠懷中緊緊摟住他那只百寶箱,走一步,晃兩下,好像喝醉了酒一般,踉踉蹌蹌,身上卻簌簌地抖成了一團。

  「老天爺!」師傅叫了起來。

  老鼠身上那件白襯衫給撕的絲絲縷縷,破了好幾處,胸前印著斑斑血跡。老鼠整個臉都變了形,兩片嘴唇腫得烏紫,翻了起來,左眼鼓腫,像只熟爛了的朱砂李,瞇成了一條縫,鼻樑也腫得寬了一倍,一張臉青紅紫,都是傷痕。我們一夥兒都圍了上去。老鼠兩片厚腫的嘴唇開翕了幾下,牙關上下直打顫,迸出嘶嘶的聲音來。

  「烏鴉——烏鴉——烏鴉——」

  老鼠那雙細瘦的手臂緊緊的環抱著他胸前那只百寶箱,歪著頭,梗著脖子,那張鼻青眼腫的臉很不遜的揚起,嗚哇嗚哇,他好像急怒攻心迷了本性似的,語無倫次的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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