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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八時正,安樂鄉的兩扇自動門豁地張開,公園裡的那一群鳥兒,一隻只抖擻擻地都飛撲了進來。不一會兒,我們這個新窩裡,黑壓壓都浮滿了人頭,我們圈內知名的人物,差不多全體到齊。突兀兀立在人堆中,最搶眼的,當然是華國寶,華國寶近來愈更騷包,因為盛公果然看中了「這塊料」,在萬年青的新片子裡《情與欲》讓他當上第二男主角,因為《靈與肉》在臺灣、香港及星馬上演都大賣座,盛公又趕緊搶拍這個續集。

  華國寶穿了一襲藍汪汪亮絲綢長袖襯衫,袖口卻翻卷起來,左腕上松松的綰著一串寬邊銀手煉,胸口的幾粒鈕扣故意鬆開著,肌肉波伏的胸膛上,懸著一枚鴿卵大的瑪瑙垂飾;他穿了一條雪白的喇叭褲,褲腰卻紮得緊緊的,系著一根猩紅的寬皮帶。華國寶的頭昂得更高了,旁若無人,好似一隻躊躇滿志、羽毛燦爛的孔雀一般。陽峰仍舊戴著他那頂遮掩殘禿的巴黎帽,坐在酒吧台最邊的一個座位上,遠遠的望著華國寶,早衰的臉上更加的無奈了。花仔率領著三水街的一群小麼兒拉拉扯扯便擠到了電子琴的旁邊,爭著點曲,要琴師彈奏。「《日日春》」,一個叫道。「《情難守》」,另一個叫道。「《阮不知啦》!《阮不知啦》!」又另一個喊道。

  琴師楊三郎在日據時代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樂師,寫過幾首曲子,讓酒女們唱得紅遍臺北。楊三郎的眼睛已經半盲了,晚上也戴著一副黑眼鏡,僵木的臉上,一徑漾著一抹茫然的笑容。他調整了配音,頭一昂,悠揚的電子琴聲,在嗡嗡嚶嚶的人聲笑語中,猛然奮起。於是坐在第一桌的那四個正在服役的充員兵,更提高了聲音。其中有一個,正津津樂道,在講他班上的一個老班長,把他灌醉了勾引他的趣事。四個充員兵都剃著短短的小平頭,臉上曬得赤紅,身上還穿著制服,大概從外地趕回臺北,一下了車就直奔前來,還來不及回家更換。

  隔壁一桌是大學生,兩個是社會系的,他們說:有一天,他們兩人要合寫一本社會調查:「新公園青春鳥的遷徙習性。」幾個大學生今晚到安樂鄉來替他們的朋友餞行,他們都舉起了啤酒杯,預祝今年畢業的馬來西亞僑生一帆風順。僑生馬上要返回檳榔嶼了。臺灣的一切,使他依依不捨,在臺灣他度過了四年熱情而又叫人心碎的日子,僑生苦戀山地歌手曹族美男子藍若水的故事,是我們圈子裡常常提起的佳話。都來了:西門町的老闆跟小夥計,心臟科的名醫生跟軍法官。藝術大師坐在一角,悶悶不樂,鐵牛最後那張畫,始終沒有來得及完成。鐵牛送到了火燒島,大師的靈感也跟著燒成了灰燼一把。到哪兒再去尋找像鐵牛那樣原始、那樣野性、那樣令人血脈賁張的純男性模特兒?大師惋惜道。

  另外的一角,坐著另外一個中年男人,也在悶悶不樂。他嘴角上的那一道溝紋更加深了,好像臉上印了一道黑色的裂痕一般。光武新村的張先生居然也來了。他悶悶不樂,有兩種傳說。一種是他把小精怪蕭勤快趕了出去,因為嫌他手腳不乾淨,偷了張先生一架加隆照相機出去賣。還有一種說法是小精怪把張先生甩掉了,因為小精怪搭上了一個德國商人,給介紹到香港德航去做事去了。總而言之,張先生又掛了單,一個人在忿忿的喝著悶酒。聚寶盆的盧司務興致最高昂,挺著一個水桶大的肚皮,在人堆裡奮力尋找他的耗子精。整個安樂鄉擠得連轉身都困難了。兩邊的壁鏡互相輝映,把人影照得加倍又加倍,在琥珀色的燈光下,晃動交叉,好像一群在夕陽影中興奮得蹦跳的企鵝一般。

  萬年青董事長盛公終於光臨了,可是卻給摒擠在門外,無法進來。我們師傅楊金海楊教頭見到了,趕緊撥開一條路,迎了過去,半擁半推,將盛公護送到酒吧台前,一迭聲喝令小玉道:「白蘭地、三個5,快點送上來!」

  又轉頭向盛公道:「盛公,盼了你一晚,生怕你老人家不肯賞光呢!」

  「楊胖子,今天是甚麼日子?就是天上下雹子也要來的!」盛公笑道,「我今晚有個應酬,在五福樓給絆住了。我還是裝肚子痛,逃席的呢。」

  盛公穿了一件絳紅底起大白團花的夏威夷杉,乳白褲子,鏤空白皮鞋,頭上僅存的三綹毛髮,仍舊抹了油,梳得井井有條,貼在頂上。

  「盛公今晚很美麗呀!」小玉笑吟吟的稱讚道,他奉上一杯白蘭地,又替盛公點上一枝三個5。

  「你們聽聽!吃老頭子的豆腐呢!」盛公笑得眉眼皺成了一團。

  「盛公的豆腐是『營養豆腐』,吃了延年益壽呀!」小玉笑道。

  盛公樂呵呵,眼淚水都笑了出來,跟我們師傅楊教頭說道:「有這個小淘氣在這裡,你們安樂鄉還怕不生意興隆麼?」

  說著卻掏出了兩張百元大鈔,擲給小玉道:「好孩子,好好做,做發了,好處多的是!」

  小玉接過賞錢,笑道:「盛公天天晚上來賞光,咱們的好處就多了。」

  「楊胖子,」盛公瞇覷著眼睛,點頭說道:「總算償了你的心願,當年『桃源春』的盛況,今晚果然又恢復了!」

  師傅雙手一拱,就朝盛公拜了下去。

  「都是托你老的洪福!」

  師傅替盛公拿了煙酒,在前面開路,不停地嚷著借光,把盛公護送到了圓桌那邊去,圓桌早坐滿了一群少年家,華國寶也在那裡等候著了。盛公一過去,少年家都倏地立起了身來,搶著讓位。據說《情與欲》裡還有兩個男配角沒有找定,那些少年家都暗暗在做明星夢,想在盛公面前表現一番,或許撈到一個角色。

  小玉把盛公的兩百塊賞錢塞進了胸袋裡,趙無常卻輕飄飄腳不沾地似的倚到了吧台邊,一雙眼睛朝小玉上下一掠,冷笑道:「嘿,掛牌了!不知道衛生局檢查合格了沒有?有沒有發正式牌照?」

  趙無常照舊一身的黑,一張瘦長的馬臉,粉刷過一般,堊白的,一張口便露出了兩排焦黃的煙屎牙來。

  「咱們還得去檢查檢查,」小玉笑嘻嘻回嘴道,「有些『老妓無毒』,早就免疫了呢!」

  說著卻將一盅啤酒往趙無常面前一推,推得杯裡的酒液來回浪蕩,直冒白泡。

  「拿去灌吧,這杯白送,今晚由咱們安樂鄉來倒貼!」

  小玉也不等趙無常答話,逕自走到吧台的另一端,從我手中把一杯紅牌威士卡接了過去,擱在心臟科名醫史醫生的面前。

  「史醫生,我有病。」小玉說道。

  「你有甚麼病,小傢伙?」史醫生猛吸了兩下煙斗,頗感興味的向道,「明天到我診所來,我來替你全身檢查。」

  史醫生常常給我們義診,他是個劫富濟貧的仁醫,據說有一次盛公去找史醫生,量了一量血壓,就挨了五百元。

  「我有心病,」小玉指了一指胸口道。

  「心病?那正是我的專長。我來給你照照愛克司光,做個心電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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