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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三

  南京東路一百二十五巷裡,大多是酒館飯店。巷口是鳳城,一家生意鼎盛的粵菜館,飯館在二樓,樓下是販賣部,櫥窗裡倒掛著一排排焦黃晶亮的油雞燒鴨。緊隔壁是一家叫梅苑的日本料理,門口懸了一溜一隻只西瓜大暈紅的紙燈籠,再過去是韓國烤肉店阿裡郎,阿裡郎正對面是家西餐館金天使,玻璃門窗吊著許多肉嘰嘰光著屁股張著翅膀的小天使。一到晚間,整條巷子霓虹燈五光十色的便亮了起來,烤肉香於是便開始在巷口橫流四竄。巷中還擠滿了攤販,賣荔枝龍眼的,賣烤魷魚的,還有一個攤子在賣炸麻雀,油鍋旁邊排著一串串炸得焦黑的小鳥兒,晚上巷子裡擠滿了人,汽車也開不進來了。

  在這浮面的繁華喧囂下,我們的新窩巢安樂鄉卻掩藏得非常隱密,不是我們的同路人,很容易便被隱瞞過去。因為安樂鄉的外面,沒有招牌,大門緊挨著金天使的左側,狹窄的一條門縫,僅僅能容得一人通過,接著便是一條陡直的樓梯一級級伸引下去,樓梯口只懸著一盞淡黃的小燈,光線昏黯,走下去,得扶著欄杆,探索下降,直到下面,一轉右,兩扇玻璃門便唰地一聲,自動張開,裡面赫然別有洞天,進入了安樂鄉中。

  安樂鄉的地下室酒館有六十坪大,東西兩壁鑲滿了水銀鏡子,燈光人影互相反射又反射,照出重重迭迭的幻象來。燈光一律是琥珀色的,映得整間酒館浴在濛濛夕霧中一般。東面靠著壁鏡是一條長吧台,台沿包著殷紅的漆皮,檯面打著派利斯。吧台有十二張獨腳旋轉圓凳,坐在圓凳上,可以面對著壁鏡中的影子對飲。吧台後面的案架上,擺滿了各式酒瓶,從紅牌威士卡到臺灣啤酒,從三星白蘭地到五加皮。西面靠壁是一行六套雙人靠座,座椅也是殷紅漆皮的,座背高聳。大型圓桌只有一張,在酒館的一角,坐得下十個人,是讓人訂座請客的。在進門處,右手有一個圓臺,臺上擺著一架電子琴,琴上擱著一隻麥克風,讓客人興來唱歌。地下室沒有窗戶,經常得開冷氣,調節裡面的空氣。

  安樂鄉開張的前幾天,我們師傅楊金海楊教頭把我們集中起來,扎實訓練了一番,把開酒店的規矩全部傳授給我們,而且每個人都分派了職務。小玉跟我分配到酒吧企台,當酒保。小玉嘴巴巧,善應對。坐吧台的客人,由他招呼籠絡,我在一旁,負責配酒。師傅說,宵夜小菜,賺頭有限,要緊還是在酒上頭,一本萬利,所以我們兩人的責任,最是重大。

  「站到吧台後頭,就由不得你們耍性格了!」師傅訓誡我們道,「少爺架子趁早給我收起來,客人三教九流,喝了幾杯,嘴巴大葷大素也是有的。你們只管裝聾作啞,笑臉相迎就是了。客人進來,咱們只認他的荷包,其他一概勿論!」

  師傅把各種酒排在吧臺上,指點我們:「本地酒,價錢定死了,無啥作為。洋酒可就有講究了!四十塊錢一杯,卻有幾種賣法。」

  他拿出一瓶紅牌威士卡,酒杯裡擱了冰塊,倒入一點兒酒,羼上蘇打水,示範給我們看。

  「酒少了,客人不樂意,酒多了,咱們賠不起。你們走著瞧吧。客人好講話,就多羼些蘇打冰塊,碰著難纏的,就老老實實,給夠量。客人一高興,買杯酒送給你們,也是有的。咱們這行有個規矩,酒保當班,滴酒不沾,免得醉了生事。客人送酒,你們暗地裡斟上汽水就是了。至於這杯酒錢,也有個行情;四六折帳。你們拿六成,酒館拿四成。你們不吃虧,老闆也賺錢,皆大歡喜!」

  分派下來,吳敏託盤送酒,端菜跑堂。老鼠打雜、清桌子、收碗碟、拖地板、洗廁所,一任包辦。阿雄仔也有了職位,守門站崗,送往迎來。阿雄仔門口一站,巨靈門神一般,對一些前來滋事的小流氓,有嚇阻之效。師傅又商得聚寶盆盧司務盧胖子同意,把他手下一個三廚叫小馬的暫借過來,掌廚做宵夜。宵夜酒菜,我們只列四味:鹵肫肝、鴨翅膀、白切肚、五香牛肉,聊備一格。職務派定,我們都很興奮,恨不得安樂鄉早日開張,我們好穿上杏黃色胸口繡紅字的新制服上班。只有老鼠悶悶不樂,一雙小眼睛斜瞅著我們師傅抱怨道:「師傅,怎麼拖地板、掃廁所這些糗事都輪到我一個人頭上來呢?酒保我也會當呀——」

  他還沒說完,早就挨師傅啐了一口。

  「你們聽聽!憑他這副賊臉嘴也想上臺盤呢,客人看見沒的隔夜酒飯也要嘔出來。你乖乖的每天替我把廁所打掃乾淨,我要聞到尿臊,就拿乃沙水來灌你!小玉、阿青、吳敏——你們都仔細聽著:酒杯、碗碟,打碎一隻,薪水照扣。上班時間,偷懶、開小差、渾水摸魚,一概不准。頭一次警告,連犯三次,休怪師傅我無情,一律掃地出門!都聽見了?」

  「聽見啦!」我們幾人齊聲應道。

  四

  八月十五中秋節,安樂鄉終於開幕了。早上已經有花店送花籃來,萬年青電影公司董事長盛公送來的那只最大,有六尺高,幾百朵豔紅的玫瑰花紮成了一扇大大的孔雀開屏,紅緞飄帶上卻題著一副對聯:

  蓮花池頭風雨驟
  安樂鄉中日月長

  永昌西服店的賴老闆,天行拍賣行的吳老頭,都送了賀禮,聚寶盆盧司務盧胖子送來的是本行貨色,一桌十二色酒菜,是盧司務親自下廚炮製的,由小馬送過來,裝在兩隻大抬盒裡。

  六點鐘,我們都已準備停當,開上了冷氣,琥珀色的燈光,從兩面壁鏡反射出來,映得整間地下室,金霧茫茫的一片。我們各就各位,都穿了清一色的杏黃制服,每個人的胸口繡上了「安樂鄉」三個紅字,領子上還系著一隻紅領花。小玉的頭髮長出了寸把長,一順溜覆在額上,一雙吊梢桃花眼,笑咪咪的,更加俏皮了,站在吧台後面,儼然小酒保的模樣。阿雄仔最神氣,他筆直立在大門口,滿面嚴肅,像座守門神。老鼠和吳敏一直跑出跑進,師傅不停的指揮著他們兩人,搬東搬西,忙個不停。師傅也換上了一套嶄新深黑色奧龍西裝——是永昌的賴老闆送的,西裝做得很貼身,圓球似的肚子屁股包裹得前翹後挺,裡面穿了一件熨得棱角分明的白襯衫,領上也系了一隻大紅蝴蝶結,把個肉嘟嘟的雙下巴,擠得吊了下來。儘管冷氣森森,師傅胖臉上的汗珠子仍舊不停的滾,手中那柄扇子搧得唰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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