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 |
五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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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不出來的,」小玉歎道,「我這個心病有點怪,只怕你這位大醫生也沒有妙方:我一看見像你這樣漂亮的男人,心就亂跳。怎麼辦?你能治麼?」 「這是風流病!」史醫生呵呵地笑了起來,「你這種心病,咱們這兒無藥可治。聽說外國倒有一種電療法:給你看一張男人的照片就電你一下,電到你一看見男人就想嘔吐為止。」 「罷了,罷了!」小玉雙手護住胸口嚷了起來,「那種電法,病沒治好,心倒先電死了!」 張先生已經喝到第三杯悶酒,都是吳敏送過去的。這次吳敏見到張先生,額頭上不再出冷汗了,因為小精怪蕭勤快沒有跟來。吳敏將一杯白蘭地捧給了張先生,並且殷勤地遞上一塊灑了香水的冰毛巾。張先生抓起毛巾,在腦上忿恚地抹了兩把,可是並沒能抹掉他嘴角邊那道近乎兇殘的溝痕。 「那個小賤人,你可看到了?」小玉湊近我耳邊低聲說道,「他在吃回頭草呢!」 盧胖子伸手一抓,一把又揪住了老鼠一隻耳朵。 「耗子精,今晚我來捧你的場,招呼你也不來跟我打一聲。」盧胖子真的有三分氣了。 「盧爺,」老鼠歪著頭,臉上扭成了怪相,討饒道,「你也可憐可憐我吧!這一夜哪裡有半刻空閒?腿都快跑斷嘍。」 盧胖子把老鼠的耳朵拎到他的嘴邊,嘰咕了幾句,老鼠笑得吱吱怪叫,掙脫了盧胖子的手,一溜煙,竄進了人堆裡。 盛公那邊最熱鬧,圓桌子坐滿了做明星夢的少年家,身後還有站著的,都在聚精會神的聆聽盛公講古,追述三、四〇年代的星海浮沉錄。 「你們聽過標準美人徐來沒有?」盛公問道,少年家面面相覷。 「他們還沒出娘胎,懂得甚麼徐來徐去呀?」我們師傅坐在盛公身邊插嘴道,「盛公,你老和徐來合演的《路柳牆花》我倒看過的,你在那張片子裡頭俊俏得緊哪!」 盛公那張皺成了一團的臉上突地綻開了一個近乎羞赧的笑容來,撫摸了一下頭頂僅剩的三綹頭髮,不勝欷噓。 「楊胖子,虧你還記得《路柳牆花》。那倒是『明星』一張招牌片,『明星』是靠它起死回生的呢。」 師傅告訴過我們,盛公是三〇年代的紅小生,有名的美男子。那時候上海南京許多女學生都爭著買盛公簽了名的照片,掛在閨房中。盛公提起當年盛況不免惆悵,因此他最肯提拔後進,偏愛美少年,譬如像華國寶,盛公說,華騷包那副騷兮兮的模樣,倒有幾分像他當年。 盛公把三四〇年代那一顆顆熠熠紅星的興亡史,娓娓道來,說到驚心動魄處,盛公卻戛然而止,覷著他那雙老眊的眼睛,朝向圍他而坐的那些少年家逡巡一周,喟然歎道:「青春就是本錢,孩子們,你們要好好的珍惜哪!」 安樂鄉的冷氣漸漸不管用,因為人體的熱量,隨著大家的奮亢、激動,以及酒精的燃燒,愈升愈高。在這繁華喧鬧的掩蔽下,在我們這個琥珀色的新窩巢中,我們分成一堆堆,一對對,交頭接耳,互相急切的傾吐,交換一些不足與外人道的秘密。在這個中秋夜,大家從四面八方奔來聚在這個地下室裡,不分老少、不分貴賤,驟然間,混成了一體,縱使還有個人深藏不露的苦痛、憂傷、哀愁、憾恨,也讓集體的笑語、戲謔、顛狂,以及楊三郎那一聲緊似一聲的電子琴一下子掩蓋下去。楊三郎揚起頭,他那張帶著黑眼鏡的滄桑斑斑臉上,又漾起了一抹茫然的笑容來。他換上配音,奏出了他在日據時代親自譜寫的一曲《臺北橋勃露斯》。 五 一二五巷裡的霓虹燈已經熄滅,飯館酒店開始打烊了。只有梅苑門口那幾隻西瓜大的燈籠,一個個暈紅的,還懸在那裡。到底是中秋了,到了半夜,巷子裡起了一陣帶著涼意的微風,吹得那些暈紅的燈籠來回地擺蕩。最後一批吃宵夜的客人,剛從梅苑走出來,坐上計程車,駛出了巷口,於是一二五巷便漸漸沉寂下來。驟然間,從巷口鳳城酒店的樓頭,一輪滿月湧了出來,光亮奪目,大得驚人。有許多年了,我沒有注意過中秋夜的月亮。沒想到竟是如此龐大,如此燦爛。好像一盞大探照燈,高懸巷口一般。自從那年母親出走後,我們家裡便沒有過過中秋。從前母親在家時,每逢中秋,她都要拜月娘的。 到了晚上,月亮升到中天,母親就領了弟娃跟我到後院天井裡去燒香,母親獨自伏身上香拜月,我跟弟娃就去抓供桌上掬水軒的五仁月餅來吃。父親從來不到天井裡來,等到母親拜完月亮,就切一碟月餅給父親送進去。只有那一年例外,那是母親在家最後的一個中秋,父親卻破例到後院去參加我們一起賞月。那年中秋,父親的合作社發雙餉,我們的月餅也每人多加了一枚,一枚五仁,外加一枚豆蓉的。那晚的月亮分外光明,照得我們天井裡的水泥地都發了白,照得母親那匹黑緞似的長髮披在背上耀耀發光,照得弟娃兩筒玉白的膀子鍍上了一層清輝。父親那晚興致特高,替我跟弟娃兩人,一人做了一隻柚子燈。 沒想到父親那雙青筋迭暴、瘤瘤節節的巨掌,做起柚子燈來,竟那般靈巧,幾下便把柚子心剝了出來,而柚子殼卻絲毫無損。他用一柄水果尖刀,極其用心的把柚子殼鏤刻出兩個人面來,鼻眼分明。弟娃那只嘴巴歪左邊,我那只歪右邊,兩隻柚子燈,圓頭圓臉,歪著嘴笑嘻嘻的。我們把紅蠟燭點上,插進柚子燈裡,掛在屋簷下,亮黃的燭火,便從柚子燈的眼裡嘴裡射了出來。月到中天時,母親點上了香,對天喃喃祝禱一番,拜罷便坐到她那張竹椅上去,把弟娃抱進了懷裡,輕拍著他的背,哄他睡覺。弟娃已經吃了一個半月餅,他的頭伏在母親的胸房上,打了兩個飽嗝,張著嘴,滿足的蒙然睡去。父親在天井裡背著手,踱過來,踱過去,一個晚上,也沒有開過口。他走到那兩盞柚子燈下,抬起花白的頭,端詳了半天,突然間自言自語說道:「我們四川的柚子比這個大多了。」 我走到巷口,仰頭望去,月光像一盆冷水,迎面潑下來,澆了我一身,我一連打了幾個寒噤,身上的汗毛不禁都張了開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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