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五〇


  我從褲袋裡摸出了一張紙來,那是一張京華飯店的信箋,信箋背面寫著「七七九七四一」,那是上次京華飯店那個客人留給我的電話號碼。我在信箋正面,給父親寫下了兩行字,押在飯桌上母親的骨灰壇旁:

  父親大人:

  母親已于中元節次日去世。這是母親的骨灰壇。母親臨終留言,囑兒務必將她遺體護送回家,並下葬在弟娃墓旁。

  青兒留

  ***

  我必須在父親回來以前離開,以免與他碰面。臨走前,我到我與弟娃從前那個房間去打了一轉。弟娃的鋪蓋拿走了,只剩下空空的一架竹床。我的床上,草席枕頭都在那裡。枕頭上還迭著我一套制服,衣物鞋襪,文具書籍,統統未曾移動過。但是整個房間都敷上了一層厚厚的灰沙,幾個月沒有人打掃過了。我甚麼也沒有拿,把房門仍舊掩上,走出了家門。巷裡的風迎面橫掃過來,夾著疾雨,打在臉上,陣陣麻痛。我逆著風,往巷外疾走,愈走愈快,終於像上次一樣,奔跑起來,跑到巷口,回首望去,我突然感到鼻腔一酸,淚水終於大量的湧了出來。這一次,我才真正嘗到了離家的淒涼。

  三十一

  晚上十時許,愛美麗終於登陸了,整個臺北市都叫嘯了起來,新公園裡那一棵棵矗立的大王椰,給颱風刮得像一群從瘋人院潛逃出來的狂人,披頭散髮,張牙舞爪的亂晃。豪雨來了,乘著風,亂箭一般,急一陣,緩一陣,四處迸射。我在風雨交加中,鑽進了公園內蓮花池中央那間亭閣裡,在倚窗的板凳上坐了下來,我踢掉了鞋子,鞋肚子裡灌滿了泥水,走起來,嘰喳嘰喳,從頭到腳,早已淋得透濕,風吹來,我感到全身浸涼。四周是那樣的喧騰,可是我赤著足,盤坐在板凳上,內心卻是異樣的沉寂。我不要回到錦州街那間小洞穴裡去,局在那間小洞穴裡,在這樣一個夜裡,會把人悶得窒息。在這樣一個狂風暴雨的颱風夜,我又奔回到我們的王國裡來,至少這裡黑暗護罩著的一小撮國土中,絕望後,仍可懷著一線非分的癡心妄想。

  在蓮花池四角上的亭子裡,髣髣髴髴幾縷黑影,在移動著。大概也是我們幾個同路人,在這個颱風夜,跟我一樣,投奔到我們這個黑暗的王國裡來吧。猛然間,從蓮花池的一端,冒出一個高大的人影,在池邊的臺階上,沖著風,蹭蹬過去。狂風將他身上那件白色的雨衣,吹得高高揚起。我認得出來,那嶙峋的身軀,那踽踽的步伐——是龍子,是王夔龍。在這樣一個暴風雨的黑夜裡,難道他在他父親遺留下的南京東路那間古舊的官宅裡,竟也無法安身,要衝出那兩扇鐵閘門,奔回到我們這個老窩裡來?他來找甚麼呢?他真的來找他的阿鳳,他那個野鳳凰不成?阿鳳之死,在公園裡,早已變成了一則傳說,這個傳說,隨著歲月愈來愈神秘,愈來愈多姿多采了。

  三水街的幾個小麼兒最喜歡說鬼話,他們說,常常在雨夜,公園蓮花池邊,就會出現一個黑衣人,那個人按著胸口,在哭泣,他們說,那個人,就是阿鳳,他的胸口給戳了一刀,這麼多年,一直在淌血。他們指著臺階上的幾團黑斑,說道:那就是阿鳳當年留下來的血跡,這麼多年的雨水,也沖洗不掉。那天晚上王夔龍帶我到他南京東路那間官宅裡時,我們赤裸著身子躺在床上,肩靠著肩,他將他那雙瘦得像釘耙似的手臂伸到空中,對我傾訴:他給他那個大官父親放逐外國的那幾年,蟄居在紐約曼哈頓七十二街一棟公寓的閣樓上,一到深夜,他便爬出來,在曼哈頓那些大街小巷,像遊魂一般,開始流浪起來,從一條街蕩到另一條。

  在那迷宮似棋盤街道上,追逐紐約夜裡那一大群浪蕩街頭的孩子們,他跟隨著他們,一齊投身到中央公園那片無邊無涯的黑暗中去。他說紐約中央公園要比臺北新公園大幾十倍,樹林要厚幾十倍,林子裡,那些幢幢的黑影也要多幾十倍。可是紐約也會有颱風麼?我突然想到,也會有這種狂風暴雨的黑夜麼?王夔龍告訴我,紐約會下雪,大雪夜,中央公園那些樹都裹上了一層白雪,好像穿著白衣的巨靈一般,雪夜裡,總也還剩下幾個孤魂野鬼,在公園裡盤桓不去,穿插在雪林間。一個聖誕夜裡,他告訴我,他在公園門口遇到一個抖瑟瑟饑寒交迫的孩子,我還記得他說那個孩子是波多黎哥人,叫哥樂士,他把那個孩子帶了回去,調了一杯熱可哥給他喝,他說那個波多黎哥孩子一雙眼睛大得出奇,胸口上印著一個茶杯口大鮮紅的傷痕。

  王夔龍從蓮花池角上一間亭子裡走了出來,他的身旁多了一個人,那是一個矮小瘦弱,走起路來,一蹦一跳,瘸跛得厲害的身影——我認得出來,那是三水街的小金寶。小金寶是個天生殘廢,右足的腳趾,長得連成一排,朝內翻,走路只好用腳背。平常他不敢在公園露面,只有深更半夜,或是颳風下雨,公園裡的人跡稀少了,他才蹦著跳著,一顛一拐,從樹叢裡鑽出來,左顧右盼,活像一隻驚惶不定的小鹿。龍子把他身上那件白雨衣張開,裹覆到小金寶瘦弱的身上,兩個人一大一小,合成一團白影,一同消逝在狂風暴雨的黑夜裡。

  而我一個人仍舊坐在亭閣裡的板凳上,蜷起一雙赤足,在吶喊呼嘯的風雨聲中,沉寂的等待著,直到夜愈深,雨愈大,直到一個龐大臃腫的身影,水淋淋的閃進亭閣裡來,朝著我,遲緩、笨重,但卻咄咄逼人的壓淩過來。

  三十二

  颱風過後,暑熱刮走了,蚊子也刮光了。空氣中,濕涼濕涼的,都是水分。天上的月亮好像也洗過了似的,變白了,一團模糊的白影,映在墨黑潤濕的夜空中。公園裡滿地的殘枝敗葉,那一排大王椰樹大招風,吹得枝葉狼狽,有幾棵,長葉吹折了,披掛下來,露出了殘禿的樹頂。綠珊瑚全倒塌了,亂糟糟的枝幹糾纏在一起。整個公園遭曆大劫一般,滿目瘡痍。

  郭老在公園大門博物館的石級上,背著雙手,踱來踱去,他穿了一件玄黑大褂,滿頭白髮如雪。他緊皺著一雙白眉,在發愁。原來昨天傍晚,颱風剛過,鐵牛在公園裡,終於闖下了大禍。有一對青年男女,躲在蓮花池中的亭閣裡,摟摟抱抱。男的是個外島放假回來的充員士兵,女的是護士小姐。兩個人做得過火了些,偏偏卻給鐵牛撞見了。那個愣小子的瘋病又發作起來,破口便罵人家狗男女,侵佔咱們的地盤,我們這個老窩,哪裡容得外人進來撒野?又指著那個護士說了許多不乾淨的話,那個充員兵一怒,便和鐵牛幹上了。鐵牛在他小腹戳了一刀,把人家殺成重傷。刑警趕來,鐵牛愈加癲狂,幾個刑警亂棍齊下,把他打得頭破血流,滾跌在地下。

  「要不是我搶過去擋住,那個愣小子早就死在亂棍下了!」

  郭老慨然對我說道:「鐵牛一看見我,便滾爬到我的腳下,一把摟住我的腿,哭喊道:『郭公公——快救我——他們要打死我了——』他臉上流滿了血,刑警把他拉走,他卻拚命死抓住我的衣角不放,嗚嗚的哭泣得像個小兒似的。」

  「這次——」郭老哀歎道,「他們一定會把他送到火燒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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