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五一


  我記得離家的那天晚上,頭一次闖進公園裡來,郭老把我帶回去,收容在他家裡,他讓我觀閱他收集的那本「青春鳥集」,一面把公園裡的滄桑史原原本本講給我聽。他指著鐵牛那張照片叫他梟鳥,他那時就預言道,鐵牛日後必定闖下滔天大禍。他說這都是我們血裡頭帶來的,我們的血裡頭就帶著這股野勁兒,就好像這個島上的颱風地震一般。

  「你們是一群失去了窩巢的青春鳥。」他滿面悲容對我說道,「如同一群越洋過海的海燕,只有拚命往前飛,最後飛到哪裡,你們自己也不知道——」

  ***

  星期六的夜晚,而且颱風又過去了,公園裡的青春鳥統統飛了回來,如同一群蝙蝠,在洞穴裡避過風雨,一隻只趁著夜色朦朧,都飛回到自己這個老窩裡來,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取暖,唧唧啾啾,彼此傳遞一些荒誕不經的是非消息。

  啪的一聲,我一走上蓮花池的臺階頭上早挨了一下,我們師傅楊教頭一看見我,一把扇子便劈頭敲了下來,大聲喝道:「我打你這個大膽妄為的小奴才!師傅這塊金字招牌也讓你砸掉了!日後你還想師傅照顧你,給你介紹客人呢!」

  「那晚真的肚子痛,先走了。」我陪笑道。

  「肚子痛?」楊教頭冷笑道,「你得了絞腸痧麼?人家永昌賴老闆可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西裝鋪都開了兩三家。我看你還像個人才把你捧出去,人家還要給你縫衣裳、做褲子呢!抬舉你了?哪點配不上你?搭甚麼臭架子?我看你天生就是個賤胚!只配到這種地方來賣,一斤一塊錢!」

  「達達,錢錢。」原始人阿雄仔突然從楊教頭身後伸過一雙巨靈般的大手來。

  「為甚麼又要錢?」楊教頭轉過頭厲聲問道。

  「糖糖。」阿雄仔咧開嘴癡笑道。

  「你剛才那一袋呢?」

  「老鼠吃了,還有小玉,還有——」阿雄仔搓著一雙大手,笑著說道,還沒說完,楊教頭手一揚,阿雄仔臉上早挨了一下清脆的耳光。

  「敗家子!」楊教頭恨道,「總有一天達達給你敗光為止!你這個傻鳥,讓那群兔崽子這般擺佈!」

  阿雄仔吃了一記耳光,頭一縮,訕訕的拖著笨重的身體,溜掉了。我看見楊教頭火氣旺,也趕快趁機鑽進了人堆中去。

  「賊骨頭。」我一把叉住老鼠的脖子叫道,「有福共用,糖呢?」

  老鼠笑嘻嘻從褲袋掏了一把桂花軟糖來,一共六粒。

  「就剩了這些了。」老鼠咂著嘴說道。

  「你們又去騙那個傻仔的東西吃了,回頭師傅要抽你們筋呢!」我剝了一粒桂花軟糖,送到嘴裡。

  「罷呀!」小玉過來卻從我手中奪去了兩粒糖去,「師傅剛才到處找你,要拿你去閹掉呢。他說:『剁掉他那根棒子,看他還鳥不鳥?』我聽說你不肯跟老賴睡覺,有甚麼不好?睡一覺一套西裝。」

  「他一手的冷汗,」我說,「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那個姓賴的那一張戴著方金戒指肥胖的手掌,在我大腿上爬行時,涼涼濕濕,好像幾條毛蟲在蠕動一般。」小玉和老鼠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來。

  「老賴手出冷汗,阿青屁股打顫。」小玉拍手笑道。

  我和小玉、老鼠三個人開始圍著蓮花池打轉起來,蓮花池的臺階撒滿了赭黑的落葉與樹枝,我們三個人,踏著斷枝殘葉,加入那一批批在臺階上搜索追尋的夜行隊伍。走到第一個轉角,角上亭子裡,閃出了一張蒼白的臉來。吳敏連跑帶跳的爬上了臺階,老遠便向我們招手喚道:「等一等——等我一等。」

  我們停了下來,等到吳敏氣喘喘的跑過來後,我的右手攬住他的肩膀,左手攬住小玉,小玉勾住老鼠,我們四個人,一字排開,浩浩蕩蕩的邁向前去。我和小玉的皮靴子,後跟都打上了鐵釘,我們的腳步聲擊在水泥地上,發著橐橐的響聲,我們踏著前面隊伍的影子,像走馬燈似的又開始輪回追逐起來。我們經過通往池中亭閣的石梯下,一級級石梯上都坐滿了人,是一群三水街的小麼兒,有好幾張新面孔,大概是剛出道的雛兒。坐在最高一級穿著一身黑衣裳的便是趙無常,他居高臨下,嘴裡叼著根香煙,沙啞著嗓子,在給那群小麼兒講古。他在公園裡輩分比我們高得多,可是我們並不甩他,不買他的帳,他只好在那些剛出道的小麼兒面前,以老賣老,訴說些他當年在公園裡的風光。

  「我們那時是公園裡的『四大金剛』——」趙無常總愛這樣開頭,那群小麼兒,一個個抬起頭仰著面,無限敬畏的傾聽著,「雜種仔桃太郎、小神經塗小福、還有——還有我們那個最放浪最顛狂的野鳳凰阿鳳。那時我們四個人轟轟烈烈,差點沒把整座公園鬧得翻過來!」

  「你們不知道呀,趙老大當年是個風流金剛,就是風流得過了頭,才給玉皇大帝打落到地獄裡,當了個黑無常!」小玉笑嘻嘻的站在石級下,調侃趙無常道,那群小麼兒都樂得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他媽的臭嘴爛舌混帳王八,」趙無常挾著香煙那只手朝著小玉亂點一陣,叫駡道:「當年你趙大爺在公園裡風流,你身上毛還沒長一根,懂個屁?」他狠狠瞪了小玉一眼,卻轉過頭去,繼續跟那些小麼兒們去講古去了。

  「小兄弟,你們到西門町紅玫瑰去理過發沒有?」他問道,那些小麼兒都搖搖頭。

  「下次你們理髮一定要到紅玫瑰,去找十三號去。你們問他:『十三號,你的桃太郎呢?』你一提桃太郎,理髮一定免費。十三號會從頭到尾講給你們聽,他和桃太郎的那一段孽緣。七月十五,有人還看見十三號在淡水河邊中興橋下燒紙錢,他在燒給桃太郎。桃太郎的屍首始終沒有找到,人家都說桃太郎怨恨太深了,不肯浮起來。」趙無常猛抽一口煙,歎道:「我記得他跳淡水河的那天晚上,還來找過我,他剛吃完十三號的喜酒出來,喝得爛醉。他告訴我,新娘子是個超級胖婆,像條航空母艦,屁股上可以打得下一桌麻將,十三號恐怕有點招架不住呢。他一邊說一邊笑,笑得淚水直流——誰知道一眨眼,他卻砰的一下跳到河裡去了!」

  「後來呢?」一個小麼兒急著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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