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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我就是她的兒子,黃麗霞的兒子,」我彎下身去,在他耳邊大聲說道。

  「咳。」老和尚歎了一口氣,喃喃自語的念了幾句,然後朝我揮了一下手,說道:「跟我來吧,小弟。」

  老和尚顫巍巍的走了出去,一陣勁風把他那襲袈裟吹得抖瑟瑟的飄起,他那枯瘦的身軀連晃了幾下。我跟在他身後,向寺廟右側的極樂殿走去。殿裡是置放靈骨的所在,裡面冥暗,靠正面牆有一個三迭層的木架,密密的排著三排一隻只醬黑色圓肚子的骨灰壇,木架上端點著一盞黯淡的長明燈。骨灰壇上都貼了標籤,有的年代久了,沒人收葬,壇上積了一層灰,標籤變得焦黃,上面的姓氏字跡都模糊了。

  「黃麗霞在這裡。」

  老和尚走過去,彎下身,顫抖抖的伸出手來,按到第二排左邊第四只罎子上。我趕忙蹭過去。那是一隻新罎子,在幽冥中,還微微的反著光。標籤是白的,上面寫著「桃園黃麗霞」幾個字。骨灰壇約一尺高,是黑陶坯,表面粗糙,擠在幾個骨灰壇的中間。

  「你來把你母親帶走吧。」

  老和尚回頭向我說道,我將手上那袋柿子挾到腋下,佝下身去,雙手將母親那只骨灰壇捧了起來。

  「老師傅,我要到殿上去上一炷香。」我對老和尚說道。老和尚點了點頭,他那張坑下去的癟嘴開翕了兩下,然後蹣跚的引領著我,踱過走廊,往正殿上走去。到了大悲殿門口,他卻止住了腳,對我說道:「小弟,把你的母親放在殿外頭,裡面有佛祖菩薩,她是不能進去的。」

  我把母親的骨灰壇放置在大悲殿門檻外面地上,步入殿內,殿門上端懸著一塊烏木橫匾,「苦海慈航」四個大字金漆已經剝落,木匾齊中間開了一道裂痕。殿內神龕暗沉沉的,佈滿了灰塵,殿中央那尊巨大的佛祖塑像,大概因為香火不盛,年久失修,金面熏得焦黃,蓮座也缺裂了。供台上供著香燭果品,風從殿外捲進來,吹得香煙亂繞。我把那幾枚鮮紅的西洋柿擱到臺上的供碟裡,向老和尚要了一炷香,因為風大,劃了三次火柴才點燃,一陣濃郁的香煙撲到臉上來,熏得我的眼睛酸辣辣的。我雙手握住那炷香,插到臺上一隻藍瓷香盆裡,退回到殿中央,在那尊巨大的佛像面前,跪拜了下去。

  我自己從來沒有進過寺廟,燒香拜佛。可是記得小時候,每年觀音誕,母親便買了香燭到板橋那間香火鼎盛的觀音媽廟去進香。有一次她帶了我和弟娃一塊兒去,要我們跟她一同跪拜觀音菩薩,她那嬌小的身軀匍匐在觀音大士的腳下,一頭的長髮幾乎掉到了地上。母親雙手合十,嘴裡喃喃念念,在祈求傾訴,她那雙深坑的大眼睛,閃爍得厲害,在發著異常痛苦的光芒。那天中元節,我去探訪她,她緊握住我的手,要我到寺裡替她上一炷香,乞求佛祖超生,赦她一生的罪孽。那時她那雙變成了兩個黑洞的眼裡,也那樣充滿了懼畏和驚惶。

  母親大概一生都在害怕著甚麼,所以她那雙眼睛才會那樣一徑閃爍不定,如同一雙受驚的小鹿,四處亂竄。一輩子,她都在驚懼、在竄逃、在流浪,她跟著她那些男人,一個又一個,飄泊了半生,始終沒有找到歸宿,最後墮落癱瘓在她那張塞滿棉被發著汗臭藥味的破床上,染上了一身的惡毒——她臨終時,必是萬分孤絕悽惶的。然而她那具殘破的軀骸已經焚燒成灰,封裝在殿外那只粗陶的壇裡,難道壇裡的那些灰燼仍帶著她生前的罪孽麼?我朝著佛祖一頭磕了下去,額頭抵住佛殿冰涼的磨石地上。

  「小弟,快送你母親回去吧,大風要來了——」

  祈求完畢,老和尚顫著聲音向我招手道,他屹立在殿外的石階上,他身上那襲黑袈裟給風吹得急切的抖動著。

  三十

  在龍江街二十八巷我們家的那個巷口,我便叫計程車停了下來,巷子裡了無人跡,各家門窗緊閉,只有牆頭缺口一根根光禿禿的晾衣竹篙兀自撐出牆外來,那些破爛得絲絲縷縷的尿布三角褲大概老早收走了。左邊秦參謀家的大門仍舊缺著一扇,剩下的另一扇,在風中咿咿呀呀來回亂晃。巷中的垃圾堆還在那裡,黃黃黑黑的高聳著。陰溝裡漲了雨水,混濁濁的穢物沖到了路面,一片泥濘。風刮進巷子,發出嗚嗚的呼聲,使得我們這條破敗的死巷,顯得愈加荒涼,而且急亂。我把母親的骨灰壇,緊緊摟在胸前,我的手心在發汗,那只圓肚子的罎子有點滑溜,不容易捧牢。風大逼人,腳下不甚穩靠,一步一步,兢兢業業,我將母親的骨灰壇護送到家。

  我們家屋簷角上那塊黑油布仍然覆蓋在那裡,上面壓著許多塊紅磚,磚頭都發了黑黴。前年黛西颱風過境,把我們的屋頂掀走了一角。第二天,父親領著我跟弟娃,我們父子三人合力把這片漏洞用油布遮了起來。我爬上屋頂,父親站在梯子上,弟娃在下麵傳遞磚頭。可是愛美麗要比黛西強烈得多,這一角漏洞,不知能不能抵擋得住今晚的暴風雨。我從大門縫中,看到裡面家中的門窗都關閉著,沒有開燈,尚未到六點,父親下班大概還沒有趕回來。

  我捧著母親的骨灰壇,站在我們家的大門口,剎那間,我幾乎忘卻了我離家已經四個月了,而且還是讓父親逐出家門的。我將母親的骨灰壇擱在地下,縱身越牆翻爬到屋內,打開大門,將母親的遺骸迎接到家裡。我們那間陰濕低矮的客廳,在昏暗中,我也聞得到那一股長年日久牆上地上發出來嗆鼻的黴味,那股特有的黴味是如此的熟悉,一入鼻,我頓時感到,真的又回到家了。我撚開廳中那盞昏黃的吊燈,將母親的骨灰壇放置在我們那張油黑的飯桌上。

  客廳裡一切依舊,連父親那張磨得發亮的竹靠椅位置也沒有移一下,端端正正的坐落在廳中的吊燈下,椅旁的一張小幾上,擱著父親那副老花眼鏡。夏天的晚上,屋內熱氣未消,我們都到門口去乘涼,父親一個人留在屋內,打著赤膊,就坐在那張竹靠椅上,戴著老花眼鏡,在那盞昏黯的吊燈下,聚精會神的閱讀他那本翻得起毛上海廣益書局出版的《三國演義》。只有蚊子叮他一下,他才啪的一巴掌打到大腿上,猛抬起頭來,滿臉恚然不平。陡然間,我又憶起父親那張極端悲愴的面容來——母親出走的那天夜裡,父親喝醉後,一臉淚水縱橫,蒼紋滿布,他的眼睛暴滿了血絲,咿咿唔唔對我們訓了一夜的醉話——我一輩子也不能忘懷他那張悲愴得近乎恐怖的面容。突然我覺得我再也無法面對父親那張悲痛的臉。我相信,父親看見我護送母親的遺骸回家,他或許會接納我們的。

  父親雖然痛恨母親墮落不貞,但他對母親其實並未能忘情。他房中掛在牆上那張跟母親合照唯一的一張相片,一度取了下來,許多年後,又悄悄的掛回了原處。如果母親生前悔過歸來,我相信父親也許會讓她回家的,而我曾經是父親慘澹的晚年中,最後的一線希望:他一直希望我有一天,變成一個優秀的軍官,替他爭一口氣,洗雪掉他被俘革職的屈辱。我被學校那樣不名譽的開除,卻打破了他一生對我的夢想。當時他的忿怒悲憤,可想而知。有時我也不禁臆測,父親心中是否對我還有一絲希冀,盼望我痛改前非,回家重新做人。到底父親一度那般器重過我,他對我的父子之情,總還不至於全然決裂的。

  然而我感到我絕對無法再面對父親那張悲痛得令人心折的面容。頃刻間,我了悟到,為甚麼母親生前在外到處飄泊墮落,一直不敢歸來——她多次陷入絕境一定也曾起過歸家的念頭——大概她也害怕面對父親那張悲痛灰敗的臉吧。一直到她死亡後,才敢回家。母親死了,竟還害怕,怕流落在外面,變成孤魂野鬼,她那軀滿載著罪孽的肉體燒成了灰燼還要叫我護送回家,回到她最後的歸宿,可見母親對我們這個破敗得七零八落的家,也還是十分依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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