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四八


  我也不客氣,道了一聲謝,便接過柿子,大口啃了起來。柿子熟透了,沁甜如蜜。女人自己也挑了一枚,跟我兩人立在風中,一同吃著跌破的柿子。她大約二十七八歲,深坑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大概剛使過勁,青白的臉上泛著紅暈。大約她看我吃得興高采烈,她那雙深坑的大眼睛縱容的注視著我,笑道:「很甜呢,是呀?」

  說著她又遞了一枚跌傷了的柿子給我。我有許多年沒有吃過這種透熟沁甜的西洋軟柿了。我記得那年母親離家出走的前兩天,她對我突然變得異樣的溫柔起來,那天她買了幾枚西洋柿回家,竟意外的把我叫到天井中,坐在矮凳上,跟她一塊兒剝柿子吃。那幾枚西洋柿已經爛熟,手一撕,皮便扯掉。母親剝好一枚柿子,自己先咬了一口,驚喜的叫道:「真甜呵!」

  順手便把剩下的半枚遞給我,我咬了兩口,果然甜絲絲的,卻又帶著些許柿子特有的澀味。

  「好吃麼?」母親微笑道,她摘下手帕來,替我拭去口角上的柿子汁。大概因為母親從來沒有對我那樣親昵過,她那次突發的愛撫,使我感到受寵若驚,而且惶惑不解,竟至於有點尷尬起來。

  「黑仔,你知道麼?你阿母小時賣過柿子的呢!」母親若有所思的追憶道。母親很少提起她在桃園鄉下養父母家的生涯,偶爾提起,也是一片忿恨。「我們鄉下園裡,有十幾棵柿子樹,就在池塘邊。柿子熟了,吃不完,你阿婆便叫我拿去鎮上去賣,賣不掉的,我就統統自己吃掉——」母親說著咯咯的笑了,「——吃多了,肚子發疼!」

  母親笑得前俯後仰,她那一頭長長的黑髮一匹黑緞似的波動起來。我看見母親笑得那般開心,樂得像個小女孩一般,也跟著她笑了起來。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們母子倆在一塊兒笑得那般忘情。兩天后,母親便失蹤了。

  「我要買兩斤柿子。」我對那個攤販女人說道。

  「十五塊一斤——」她打量著我說,隨著挑了四枚最大最鮮紅的,用秤秤了一下,遞給我看,風把秤錘吹得飄蕩起來。

  「兩斤二兩,就算你兩斤吧。」她好意的說道。

  「謝謝你。」

  我道了謝,把三十塊錢鈔票塞了給她。

  她將錢收到裙子口袋裡,推起她的車子,頂著風,吃力的行走下去,她的頭髮,在風中,飄得老高。偶一回頭,她望著我,卻又笑了,我捏著那袋柿子,乘上了公共汽車,往南機場去。我要把那袋又紅又大的西洋柿,拿去送給母親。

  到達南機場克難路母親居住的那間碉堡似的陰暗潮濕的水泥樓房裡,來開門的,又是上次那個額上生滿了白瘢的老太婆,她見了我,沒等我開口便說道:「你是阿麗的大兒子阿青,是麼?」

  「我給阿母送點東西來,阿巴桑,」我應道。

  老太婆讓了我進去,走到裡面那間昏幽的廳堂,她止住我道:「你稍等。」

  說著她逕自蹭到裡面,搬出一隻竹篾編的箱籠來,砰地一下丟落地上,掀開了蓋子,喘吁吁的指著籠子裡說道:「阿麗留下的東西,都在這裡了。」

  竹篾籠子塞滿了破爛的衣物,母親上次身上裹著的那件透著藥味的黑絨線衫也覆蓋在裡面。老太婆彎下身去,伸手到籠子裡翻掀了一陣,把母親兩件斑斑點點泛了黃的褻衣也扯了出來,籠裡發出一陣刺鼻的怪味。

  「沒有甚麼值錢的東西,你要呢,就拿幾件去。」老太婆仰起面對我說道。

  「是幾時的事——」我悄聲問道。

  「你上次甚麼時候來的?」老太婆偏過頭去,瞇起眼睛想了一下問道,她腦後吊著的那一小團稀疏的髮髻,好像隨時都會剝落似的。

  「是中元節,七月十五。」

  「對啦,就是第二天,半夜三更斷的氣。」

  我雙手緊捏住那袋柿子,看著老太婆蹲在地上,把籠子裡的破爛左翻右翻,半天她立起身來,拍了一拍手,嘮噔起來:「阿麗病了那麼久,在床上都睡了三個多月,用了多少錢,你知道麼?我們並不是有錢的人家啦,很艱苦呢。這次事情,火葬費就是三千塊——是阿麗自己要燒的,我們是遂她的願。老實說,我兒子也算對得起她了——」老太婆又咂嘴又歎氣,向我數說,她看見我沒有答腔,一直瞅著竹篾箱籠裡那一堆破爛,她便冷笑了一聲,說道:「她那只金戒指麼?值幾個錢?早賠進去了。你今天來,來得正好。你阿母留下了話:無論如何,要你把她的骨灰送回你們家去,葬在她小兒子的旁邊——」

  「她的骨灰放在哪裡?」我打斷了她的話。

  「大龍峒大悲寺,我們已經跟廟裡的老師父講好了,你自己去取吧。」

  ***

  大悲寺是一個破舊荒涼的廟宇,四周圍著七零八落的違章建築。有些貧苦老人無處安身,便擠到寺裡去棲住去了。我進到寺內,看到裡邊三五成群,衣著襤褸的老人,拱縮在一堆。有的在條凳上呆坐,有的交頭接耳在私語。一個小沙彌引我去見寺裡住持,他是一個七十左右的老和尚,一臉皺得眉眼不清,矮小的身軀,乾枯得只剩下一襲骨架,身上那件黑袈裟,拖拖曳曳,差不多垂到了地上。我向他說明來意,老和尚的聽覺失靈,我講話,他便用手兜住耳朵,他那張癟得坑下去的禿嘴巴,一徑開翕著,喃喃不停。我在他耳朵邊喊了幾次母親的名字,他才若有所悟似的,點了點頭。

  「黃——麗——霞——她是半個多月以前進來的吧?」老和尚的聲音顫抖而沙啞。

  「是的,老師父。」

  「他們說,她在等她的兒子,等他來領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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