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 |
四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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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弟娃十五歲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揍了他一頓,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來。弟娃對我一向順從,那晚不知怎的,他卻發起牛脾氣來。那晚輪到他去洗碗,他躲在房中,坐在床上,看我租來的連環圖《黃天霸》看得入了迷。我叫他好幾聲,他也不理睬。我伸手去奪他手上的書,他一把推開叫道:「去你的!」我一陣暴怒,一拳掄過去,搥到他面門上,將他打翻到床上。我從來沒有對他那樣粗暴過,那一下失手,把他的鼻血打了出來。弟娃不哭,也不作聲,只拿了一迭厚厚的衛生紙,仰起頭,一張張在揩拭鼻孔裡流出來的鮮血。我嚇了一跳,完全慌了手腳。到了晚上,我們躺下了,在黑暗裡我還不時聽到弟娃用衛生紙擤鼻子的聲音。那一夜我都沒有睡好,心中異常懊惱。 第二天,我把那管功學社買來的蝴蝶牌口琴送給弟娃時,弟娃竟樂得開口笑了,捧著那管口琴,吹來吹去一刻也捨不得放下,他的鼻翼上還沾著一小塊沒有洗乾淨的血斑。我哄了小弟好一會兒,他終於停止了哭泣。我去拿了一塊濕面巾來替他揩了面,又遞了一枚甜蘿蔔絲餅給他。這回他接了過去,吃得興高采烈起來,一下子,兩枚餅子都吃得精光,嘴角上還沾了幾粒芝麻。 「蘿蔔絲餅好吃麼,小弟?」 我們一塊躺在硬床板上時,我問他道。 「唔。」他應道。 「你喜歡吃甜的,還是鹹的?」 「甜的——」他想了一會兒。 「那麼下次我光買甜的給你吃,好不好?」 「喔。」 「你不許再溺床,溺床沒得吃。」 「呵呵。」他笑了起來。 「今天游水好玩麼?」 「好麼。」 「過兩天,我們再去水源地。」 「喔。」 「你知道,颱風來了就不能遊了,」我說,晚上收音機廣播,菲律賓那邊有強烈颱風愛美麗,正向臺灣吹來,如果風向不變,一兩天內,會掠過臺灣北部。 「颱風——大風,呼、呼、呼,懂不懂?」 「呼——呼——」小弟學我道,我笑了起來。 「小弟,我們睡覺吧。」我說。 「喔。」他應道。 我側過身,伸過手去,摟住了他那瘦骨棱棱的肩膀。 二十八 早上,天氣果然變了。晴一陣,雨一陣,氣壓轉低,皮膚上的汗冒也冒不出來,颱風愛美麗大概真的快要來了。我先起床,小弟側著身還在熟睡,他那瘦白的背脊上,睡起一條條橫橫斜斜的紅印,是硬床板梗出來的。我走進洗澡間,阿巴桑正蹲在水池邊,在搓洗衣服。她一看見我,便指向澡房中垂掛著的褥子嚷道:「你掛得這一間洗澡房,走都走不進來了!」 「我馬上收去,」我陪笑道,「昨晚那個小傢伙溺了床——他沒有給你麻煩吧,阿巴桑?」 「還講呢!」阿巴桑哼道,「莫看那個小神經,人瘦,吃起飯來,呼嚕呼嚕像個豬仔,給他一碟菜,一下子掃光,又去抓小強尼碗裡的肉餅,我攔也攔不住。昨晚麗月給你那個小癡仔弄得哭笑不得!」 「為甚麼?」 阿巴桑甩了一甩手上的肥皂泡沫,卻咕咕的先笑了起來:「昨天晚上『中國娃娃』的朱娣、夢娜,還有吳露露,跑來找麗月聊天,幾個瘋婆子一邊啃西瓜,一邊咭咭呱呱,她們笑吳露露,笑她去做假奶。正說得熱鬧,你那個小癡仔一頭闖了進去,身子光光,挨著麗月便坐到她身邊。幾個人嚇了一跳。小癡仔伸出雙手去摸麗月的臉,又用頭去擂她的胸脯,麗月大笑,叫道:『要你娘的命啦!』將他一把推到吳露露懷裡,吳露露、朱娣、夢娜,幾個人躲的躲、喊的喊,鬧得雞飛狗跳。後來還是麗月拿了一片西瓜,連哄帶拉,才把那個小神經攆了出來。」 「想不到小傢伙還會鬧眾香國哩!」我笑道。 「我看你啊,快點把他弄走吧,」阿巴桑說著又歎了一氣,「不知他爹娘造了甚麼孽!」 「我正在想辦法,找他的家,找到了馬上把他帶走,」我安撫阿巴桑道:「阿巴桑,昨晚我帶了一掛荔枝回來給你,顆顆這麼大!」我用手比了一下。 「唔,」阿巴桑哼了一下,說:「我不信,拿來看看。」 我洗完臉,回到房子,小弟已經爬起來了,兀自坐床沿上,雙眼惺忪,在發怔。他一看見我,卻咧開嘴,笑了起來。我過去把我一套舊衣服從床底掣了出來,遞給他,要他穿上,一面囑咐他道:「小弟,我出去有事,你待在家裡不要到外頭去,懂不懂?」 「喔。」小弟點點頭,應道。 「那麼你不許脫衣服,」我扯了一扯小弟身上的襯衫,打了他一下屁股,笑道:「光著屁股到處跑,羞不羞?」 「球、球。」小弟歡呼道,一隻紅藍白的彩色大皮球滾進屋子來,滾到小弟腳邊,小弟一腳踢去,踢得那只皮球花溜溜的亂轉。小強尼穿著開檔褲跑了進來,爬到地上便去捉球,一面不停發出咯咯的笑聲。小弟也匍匐到地板上,跟小強尼一同搶起球來。 我拎起昨晚買回來的那掛荔枝拿到廚房裡去給阿巴桑,阿巴桑剝了一顆送到嘴裡,然後唔了一下。我交給她兩百塊錢,要她轉給麗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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