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四四


  我一直低著頭,在吮麥管。

  「我看來條奧龍的吧,」楊教頭代我答道,「上次我到你們永昌看到新到的一批奧龍西裝料,很不錯,夏天涼爽,我本來想做套西裝的。一問四千五,唬得我趕忙溜掉了。你們大店的西裝,咱們是做不起的!」楊教頭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非常憾恨的模樣。

  「楊師傅要套西裝還有甚麼問題?這點小意思我們永昌還送得起!」姓賴的很四海的拍了一拍胸,「明天早上我在店裡,楊師傅來量身好了。」

  「我這副身材,恐怕貴店要吃點虧哩。」楊教頭低下頭去,無奈的瞄了一下他那溜溜圓水桶似的腰身。

  「你想我們對號麼?」姓賴的傾身上前,在楊教頭耳際悄聲問道,一雙腫泡泡的小眼睛卻向我一溜。

  「這個徒兒,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

  楊教頭跟那個姓賴的又擠眉眨眼了一陣。突然間,我感到我的大腿上癢癢麻麻有毛蟲在爬動一般,是姓賴的一隻手從桌底下伸了過來,幾個指頭慢慢往我腿上爬上來。我感到全身汗毛一張,伸了手去一把攥住了姓賴的那只肥禿禿帶著方金大戒的手掌,提上來便往桌上一拍,拍得啤酒瓶都迸跳了一下。

  「師傅,我先走了!」

  我霍然立起身來,頭也不回便急急往大世紀門口走去,楊教頭在我身後追趕著,我只聽到他壓低聲音在怒喝:「阿青——」

  我離開大世紀,便直奔西門町的銀馬車,去找嚴經理。嚴經理是湖南人,湖南衡陽。我剛離家的頭一個星期便在公園裡遇見了他,他把我帶回他金華街那間公寓裡,要我搬進去跟他一起住。他在銀馬車替我安排了一個職位,當侍應生。他皺起眉頭,指著我的臉訓道:「小娃仔,你剛出道,還有救。快點做份正經事。你在公園裡混,陷下去就要萬劫不復了!」

  我在銀馬車做了三天,溜走的時候,口袋裡還有一把嚴經理金華街的公寓鑰匙,總也沒有機會拿去還他。我到銀馬車走進經理室,沖著嚴經理便深深一鞠躬向他請安道:「嚴經理,你好。」

  「嘿!小鬼頭,你還有臉來見我?」嚴經理見了我先是一怔,旋即余溫未消的說道,「我還以為你給抓到火燒島去了!」

  「請經理幫個忙。」我笑著說道。

  「原來你也還有用得著我的一天!」嚴經理冷笑道。

  「要向經理通融一下,先借五百塊錢,救救急。」我欠身笑道。

  「借錢?哪有那麼容易?」

  「繳不出房租,房東要攆人了呢。」我央求道。

  嚴經理朝我點著頭嘆息道:「真是塊賤料子,我那裡讓你白住,你不安分。偏偏自甘下流——聽說你在公園裡混得很不錯,還缺甚麼錢?」

  我低下了頭去,半晌說道:「經理先借我五百塊,我設法還就是了。如果經理這裡有事,我願來做,扣薪水好了。」

  「聽你的口氣,想改邪歸正了?」嚴經理終於心軟了,「再給你一個機會吧,我們這裡有個小弟請三天病假,正要找人代班,明天兩點鐘,你來報到。」

  說著他從皮夾裡抽出三張一百元的鈔票來,說道:「成不成器,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先給你三百,你來上班,再補給你。」

  我接過嚴經理的錢,千謝萬謝,然後跑出了銀馬車,在路邊水果攤買了一斤荔枝,又在五香齋門口一個賣蘿蔔絲餅的攤子上,買了四枚剛烤好的蘿蔔絲餅,兩甜兩鹹。這一家的蘿蔔絲餅做得特別好,殼子又軟又酥,餡兒肯放豬油,特別香。從前在育德上夜校,放學回家,在西門町轉公共汽車,要是袋裡還有錢剩,我就跑到這家攤子買四枚蘿蔔絲餅回去,跟弟娃兩人分著吃宵夜。冬天夜裡,我便把報紙包好的蘿蔔絲餅塞到胸前夾克裡去,拉上拉鍊,回到家裡,餅子還是暖暖的。有時候弟娃睡著了,我便把他拉起來,兩人坐在床上,攤開報紙,吃得一床的芝麻。

  小弟已經橫臥在床上,脫得精光,襯衫內褲丟得一地,睡得很熟了。我走近床邊,赫然發覺,墊在他下半身的那片草席上,黑陰陰濕了一大塊。我趕忙放下手中的荔枝及那包蘿蔔絲餅,過去將他推醒。

  「起來、起來。」我雙手執住他的膀子,將他揪了起來,他睡眼惺忪的瞪著我,左腮上睡得紅紅的一格格席子印。

  「你看,你闖禍了!」我指著席子那塊尿漬對他說,我揭開席子,下麵墊褥也浸濕了,黃黃的一灘。我看小弟兀自傻愣愣的站在那裡,東張西望,禁不住有點惱火,走過去順手一巴掌,啪的一下便打在他屁股上。

  「這麼大個人還溺床!」

  我出手重了些,小弟被我打得啊的一聲,往前打了一個踉蹌,他驚惶的望著我,一隻手摸著屁股,蹭到房間一角去。我把草席跟墊褥都抽了起來,摟到洗澡房去,褥子沒法洗,只好暫時掛在架子上,等到有太陽再拿出去曬,草席我便用抹布灑上肥皂粉猛力揩拭,換了幾次水,才把那塊尿漬洗乾淨,拿到廚房後面天臺的晾衣架上,掛起來晾乾。轉回房中,小弟卻蹲縮在房間角落裡,雙手摟住膝蓋,局成一團。他看見我走進來,嘴巴閉得緊緊的,眼睛睜得渾圓。我拾起那包蘿蔔絲餅,坐在他對面,將報紙打開,攤在地板上。

  「你看,小弟,我買了蘿蔔絲餅回來給你吃。」我挑了一枚甜的遞給他,他怔怔的睇著我,也不伸手來拿。

  「這是甜的,好吃得很呢。」我笑著把餅子送到他面前,他卻倏地歪過了頭去。

  「不吃算了,我來吃!」我幾口便把那枚甜餅吃掉。

  「好香!」我咂著嘴,瞄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隨著我的嘴巴一上一下的動著。

  「要不要?」我又拿了一枚鹹的送到他嘴邊,突然他手一撥,便將那枚餅子打落到地上,滾得一地的芝麻。

  「你想死呀!」我用手猛敲了一下他那剃得青亮的光頭頂,爬起身,把滾到床腳的那枚蘿蔔絲餅撿回來,吹了兩下。小弟雙手抱住他那個光頭,嘴巴一憋一憋,開始嗚嗚的哭泣起來,眼淚一顆一顆滾落到他那瘦棱棱青白的胸脅上。我立在這個光著頭赤著身、淚珠滾滾的孩子面前,突然感到有點手足無措起來。我蹲下身去,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跟你開玩笑的,小傢伙,又沒有真的打你。」

  他不理會,仍舊死命護住頭,肩膀一聳一聳的抽泣著。

  「得了,得了,以後不碰你就是了。」我把他的頭亂撫摸了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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