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 |
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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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欠麗月的房租,剩下的,過兩天一定湊給她。」 我又留下二十塊錢,請阿巴桑買菜時帶兩個饅頭回來給小弟吃。走出門外,天上細雨飄斜,一團團的烏雲上下移動。抬頭望去,我看見樓上我的房間那扇窗戶突然冒出一顆青亮的頭來,小弟趴在窗沿上,正在探望,我向他招了一招手,他舉起雙手也亂揮了兩下。 「小傢伙——」我叫道。 「呀——呀——」他在樓上應道。 *** 我趕到西門町銀馬車,下午班正好開始,嚴經理看見我去報到,頗為贊許,說道:「看樣子,你是上路了?」 「經理栽培,還敢不識抬舉麼?」我笑道。 「幾時這麼知好歹了?」嚴經理撇了一下嘴,「快去換制服吧。」 我換上侍應生白褂子黑長褲制服,又開始冰咖啡、檸檬水、紅豆湯、甘蔗汁,團團轉托起盤來。進來避雨避暑的客人,都在談愛美麗,颱風風速又加強了,暴風半徑擴張到五百哩,大約明天下午登陸臺灣北部。晚上西門町那一帶的店鋪打烊以後,都紛紛在玻璃櫥窗外面加上了防風木板。銀馬車做到十點關門,嚴經理把小帳分攤給我們,每人分得三十五塊。他將我叫到經理室去,從口袋裡掏出了兩張一百元的鈔票給我。 「這是你昨天問我借的,湊足五百塊錢,給你拿去交房租——這次不是來騙我了?」 我接過鈔票趕快起誓道:「這次確實是真的了,昨天已經交給房東兩百塊,還欠一百。」 嚴經理打量了我一下,沉吟道:「你代完三天工,有甚麼打算呢?又回去幹那一行麼?」 我突然感到臉上一熱,低下頭去含糊說道:「我試試看,去找份工作——要是經理這裡用得著人,我願意回來。」 「現在沒有缺,下個月有一個小弟要走,我再通知你,」嚴經理認真的說道,「快回去吧,颱風要來了。」 我臨離開銀馬車,到廚房裡去將擱在碗櫃裡的一隻牛皮紙袋取了出來,袋子裡有兩塊栗子蛋糕,是下午一桌趕電影的客人來不及吃完,留下的。我裝在袋子裡藏在碗櫃,預備晚上帶回去,跟小弟一同宵夜。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我心中開始盤算:麗月那裡,不知道還能讓小弟住多久?拖不下去了,把那個小傢伙放到哪裡去?我想代完三天班,向嚴經理開口,我願意搬回他那間金華街的公寓跟他一塊兒住——我還有一把他公寓的鑰匙沒有還給他——我可以告訴他,小弟是我的弟弟,請他暫時收容。如果我在銀馬車正式當侍應生,規規矩矩託盤子,也許他會答應。嚴經理對我很好,一直要我「改邪歸正」。 如果萬一他不答應,我還想到一個人——母親的養母,我們的外婆吳好妹。母親的養父過世後,母親跟外婆又開始來往了。母親曾帶我跟弟娃到桃園縣龍潭去探望過外婆。外婆吳好妹是一個胖大健壯的女人,一雙放大腳,行走起來,啪噠啪噠比她飼養的那些鴨子還要快捷。外婆是個熱心人,很疼愛我們,第二天一早便挽著一隻大籃子,領著我跟弟娃到鴨棚去撿鴨蛋去,幾百隻鴨子早放到池塘裡去了。鴨棚內,鴨屎鴨毛堆中,露著一顆顆青色的鴨蛋來。我跟弟娃興奮得亂叫,也顧不得鴨屎臭,滿地去挖掘鴨蛋。弟娃走路都走不穩,在鴨棚裡搖搖擺擺,抓得一手的鴨屎。母親也趕了來,外婆對她笑道:「阿麗,把他們留在這裡算了,替我撿鴨蛋。」 去年外婆到臺北來看我們,帶了兩隻番鴨仔來,一隻黑的給我,一隻白的給弟娃。提到母親,她又罵了幾句,掉下幾滴眼淚來,臨走時,對我說:「放了假,帶著弟娃,到鄉下來吧。」 那兩隻番鴨仔,一個秋天,卻長大了,一黑一白,閃亮的羽毛,鮮紅的肉冠子,見了人便會搖著屁股哈哈的虛張聲勢。我們叫牠們阿黑阿白。飼喂那兩隻番鴨,便變成了我跟弟娃兩人每天的大事。我們常到舒蘭街那條小河邊去挖蚯蚓,河邊泥土肥沃,蚯蚓條條有小指那麼粗。我們挖滿了一隻洋鐵罐回來,喂得兩隻番鴨肉嘰嘰的,肥得屁股都快縋到了地上。到了過年,父親把兩隻鴨子捉來,一刀一個,兩隻的頭都剁掉了。父親嫌那兩隻番鴨屙得天井裡到處的鴨糞,奇臭難聞,招來許多蒼蠅,而且去年過年,父親又沒有錢多加年菜。兩隻鴨子,阿黑拿來燉湯,阿白香酥。父親把香酥鴨腿子,一隻挾給我,一隻給弟娃,自己卻啃著鴨頸子下酒。我倒吃得很開胃,弟娃卻白著臉,鴨腿子碰都沒有碰。父親問他,他推說肚子不舒服。我知道,他心疼他的阿白,吃不下去。飯後我悄悄對他說:「傻子,有甚麼好難過的。暑假我們去桃園,再向阿婆要兩隻番鴨仔來養就是了,替你去選只白的,好不好?」 我跟弟娃始終沒有去成桃園。我想如果我帶小弟去外婆家,住幾天大概是不成問題的。我可以幫著大舅趕鴨子,小弟呢,跟著外婆吳好妹去撿鴨蛋,大概總還行的吧。 「麗月姐,怎麼樣?房租交清了,這下你不趕我們走了吧?」 回到錦州街,第一件事便是拿一百元給麗月,把尾數繳清。我知道麗月的脾氣,她對我和小玉雖然大方,房租卻是不許久欠的。麗月正在房裡跟阿巴桑兩人商討甚麼事情,她接過我的鈔票,卻對我說道:「你坐下來,阿青。」 「麗月姐,我也上班了,」我坐下來笑道,「在銀馬車,我這個班一個月還不及你一夜晚的出差費呢。」 「阿青,」麗月抽了一口煙,緩緩說道,「今天下午,你那個瘋仔出了事。」 「出了甚麼事?」我急問道。 「他把我們小強尼弄傷啦!」阿巴桑搶著說道。 「是這樣子的。」麗月解釋道,「下午他跟小強尼兩人搶球,他推了小強尼一把,小強尼一跤磕到桌子角上,把一顆門牙磕掉了——」 「可憐啊,一嘴的血!」阿巴桑指著嘴巴比劃道。 「該死!等我去揍他!」我叫道。 「我早就打了他一頓屁股了,」阿巴桑忿忿然,「那個癡仔,還笑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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