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三九


  「我記得我念小學六年級,火旺伯買了一隻精工表給春福,春福帶到班上,整天把手甩到我臉上說:『我老爸買給我的。』有一天上體育課,他把手錶脫在教室裡,我去偷了來,晚上帶了一夜,第二天,我把那只表丟到陰溝裡,讓水沖走了。從那時起,我便一直想要一隻精工表。」

  公共汽車走到臺北大橋上,因為回臺北的人多,橋上車輛擠得滿滿的,公共汽車走得非常遲緩。我伸頭到車窗外回首望去,三重鎮那邊,燈火朦朧,淡水河裡也閃著點點的燈光。天上一輪紅昏昏的月亮,懸在三重鎮那汙黑的上空,模模糊糊。我突然記了起來,那次我帶弟娃到三重美麗華去看小東寶歌舞團表演,母親在臺上踢著腿子,她那塗滿了脂粉的臉上,竟是笑得那般吃力,那般痛苦。那晚我和弟娃乘公共汽車回臺北,走到臺北大橋上,弟娃伸出頭到車窗外,頻頻往三重那邊望去。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在發冷汗。

  「你在看甚麼,阿青?」小玉問我。

  「看月亮。」我說。

  二十四

  「五十洋!五十洋誰要?」

  我走進公園,蓮花池的一角,圍了一大堆人,老遠就聽到我們師傅楊教頭放縱的笑聲了。楊教頭穿了一身亮紫的香港衫,挺胸迭肚,一把扇子唰唰聲開了又合。原始人阿雄仔立在他身後,巨靈一般,一雙大手捧住一隻鼓脹的紙袋,一把把的零食直往嘴裡塞。人堆中央,原來是老龜頭站在那裡,吆喝著一口湖南土腔,在喊價錢。他身旁,依偎著一個孩子,他正執著孩子的一隻手,舉得高高的,在淫笑。那個孩子約莫十四五歲,剃著青亮的頭皮,一張青白的娃娃臉,罩著一件白粗布汗衫,開著低低的圓領,露出他那細瘦的頸項來。他下麵系著一條寬鬆松洗得泛了白的藍布褲子,腳上光光的,打著赤足。孩子一顆光頭顱東張西望,一徑咧開嘴,朝著眾人在憨笑。

  「你這頭老黃鼠狼!」楊教頭扇子一收,點了老龜頭一下,「哪裡去偷來這麼一隻小子雞?」

  他走上前去捏了一把那孩子的手膀子,又摸了一下他那細瘦的頸脖,笑駡道:「這麼個小雛兒,連毛都沒長齊,拿來中甚麼用?你這個老梆子,敢情窮瘋了?也不知是從甚麼垃圾堆上撿來的,虧你有臉拿來賣!」

  老龜頭一把將楊教頭推開,羞怒道:「去你娘的,老子又沒賣你兒子,你急甚麼?」

  楊教頭給推猛了,往後打了兩個踉蹌,撞到了阿雄仔身上,阿雄仔暴怒起來,一陣咆哮,舉起拳頭便向老龜頭掄過去,老龜頭一縮頭退了下去,趕忙堆下笑臉來央求道:「楊師傅,快叫住你那個巨無霸,給他搥一下,老骨頭要碎啦!」

  楊教頭一邊攔住阿雄仔贊他道:「好兒子,看在你達達分上,且饒他一命吧!」

  卻又一柄扇子指到老龜頭鼻尖上。

  「老屁眼,你可看到了?下次再敢冒犯本教頭,我兒子要取你的狗命呢!」

  阿雄仔昂起頭滿面得色,從袋子裡掏出一串麻花糖來,塞到嘴裡,嚼得哢嚓哢嚓。

  「五十洋!」老龜頭又把孩子的手舉了起來,他轉向聚寶盆盧司務盧胖子諂笑道:「盧七,你愛啃骨頭,這是個瘦的,你拿回去受用吧!」

  盧胖子笑咪咪的挺著他那個大肚子趨近那個孩子,胸前背後一摸,咂嘴道:「倒是一塊好排骨!」

  說著又拎起孩子的耳朵,笑問道:「小東西,我帶你回家睡覺去好麼?」

  孩子瞅著盧胖子,半晌,突然咧開嘴笑嘻嘻的指著阿雄仔手裡那串麻花糖,叫道:「糖,糖。」

  眾人一怔,都哄笑了起來。

  「原來是個傻的!」盧胖子也搖頭笑歎道。

  原始人阿雄仔卻從紙袋裡掏出了一串麻花糖來,遞到孩子手上,說道:「給你。」

  孩子一把搶過去,三下兩下,通通塞進了嘴裡,兩腮都塞得鼓了起來,他和原始人阿雄互相瞪著,在傻笑,兩個人都嚼得哢嚓哢嚓。

  「昨晚我是在公園路口碰見這個傻東西的,」老龜頭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們猜,他站在街口幹甚麼?原來他光著屁股在撒尿呢!」

  眾人又笑了起來。

  「我把他帶了回去,誰知道這個傻東西甚麼也不懂,一碰他,他就咯咯傻笑!」老龜頭搔著他頸上那一餅餅的牛皮癬,無奈的歎道。

  「兒子們!拉警報啦!」楊教頭的扇子唰地一下張開了。

  網球場那邊,兩個巡夜的員警,遠遠的朝我們這邊逼近過來。他們的皮靴,老早便在碎石徑上喀軋喀軋的響了起來。於是我們便很熟練的,一個個悄悄溜下了臺階,四處散去。老龜頭扣住那個孩子的手腕,半拖半拉便往公園門口匆匆走去。

  「我來把他帶走。」

  在公園門口,我截住了老龜頭。我抽出了兩張二十元,一張十元的鈔票,塞進老龜頭的手裡。

  二十五

  我把孩子帶回錦州街,麗月還沒下班。我悄消溜進廚房,打開冰箱,偷了一瓶小強尼喝的味全鮮奶,跟一顆又紅又大的芒果——這是麗月的禁果,因為價錢貴,我和小玉平常是不許碰的。回返房中,我看見那個孩子竟爬上了我的床,盤坐在那裡,一雙光腳板,全是污泥,他那顆剃得青亮的頭顱,在燈下反著光。他一瞥見我手上那瓶鮮奶便雀躍起來,伸手就要抓。

  「你叫甚麼名字?」我把那瓶鮮奶舉得高高的。

  「小弟。」孩子答道。

  「傻東西,」我笑道,「你的名字呢?你總有個名字吧?」

  孩子怔怔的望著我,嘴巴張成一個O形。他有一雙大而黑的眼睛,定定的瞪著人,眨也不眨一下。

  「小——弟——」半晌,孩子又喃喃的重複道,「他們都叫我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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