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三八


  傍晚六點多鐘的時分,三重鎮的大街小巷,老早塞得滿滿的了。吃拜拜的人從各處蜂擁而至。做拜拜的人家,酒菜擠到了屋外來,騎樓下,巷子裡,一桌連著一桌,大塊大塊的肥豬肉,顫抖抖的,堆成一座座小肉山,油亮亮,黃晶晶的豬皮,好像熱得在淌汗。有些人家,在廟裡祭供的神豬剛抬回來,歇在門口,幾百斤重的一隻碩肥豬公,便愜愜意意的趴臥在牲架上,身上披了紅布,嘴裡銜著一枚鮮紅的橘柑,刮得頭光臉淨,瞇著一雙小眼睛,好像笑得十分得意的模樣。酒菜多是前一天都做好的,擺在桌子上,一大盤一大盤都在發著肉餿,混著香燭的濃味,氳氤氳氤的浮散起來。一點風也沒有,三重鎮上空那層煤煙,烏壓壓的便罩了下來,一張張油汗閃閃的臉上,都抹了一層淡淡的黑煙,可是人們的胃口卻大開起來,大啃大嚼,一碗碗的米酒淋淋瀉瀉的便灌了下去,整個三重鎮都在叫喊歡騰。

  火旺伯家的拜拜果然豐盛,滿滿一桌十六盆,還有許多海味:烤花枝、涼拌九孔、全魚就有三條,紅的紅,黃的黃,張嘴豎目的躺在盆裡。火旺伯挾了一大塊鹵得黃爽爽油滴滴的豬耳朵擱在小玉碟子裡,張開缺了門牙的禿嘴巴,一臉皺紋笑道:「玉仔,快吃,吃了長兩隻豬耳朵象豬公那麼大!」

  小玉笑得亂晃,抓起那塊豬耳朵便往嘴裡塞,塞得一嘴滿滿的,兩腮都鼓了起來,那塊豬耳朵尖上猶自帶著幾根豎起的豬毛,小玉也吞下去了。火旺伯又扯了一隻當歸鴨的大腿放在我碗裡,一瓶福壽酒也擱在我們面前,他摸摸我和小玉的頭,要我們呷酒。小玉母親老早喝得一臉醉紅,頭髮也用手帕紮了起來,隔著桌子便跟火旺伯的大兒子鬥雞眼春發對上了,「八仙、八仙」的猜起拳來。三拳兩勝,小玉母親輸了,三杯滿滿的福壽酒,一杯一杯灌得一滴不剩,喝完,還很有氣概地把杯子倒過來一亮,給大家看,全桌人於是都喝采起來。火旺伯樂得禿嘴巴張起老大,搖著頭叫:「呵——呵——」

  小玉和火旺伯那個爆得一臉青春痘的小兒子春福也對上了手。他們一拳一杯福壽酒。小玉要我監酒,他說阿福最會賴帳。頭一拳,春福一個「全福壽」便把小玉吃住了,春福喜得摩拳擦掌,拿起杯子便要灌。

  「莫要急,等我先吃塊豬耳朵。」

  小玉抓起一塊豬耳朵,嚼了半天。春福等不及了,卡住小玉的脖子要灌他,小玉一把推開他,笑道:「喝不是喝,怕甚麼?」

  第二輪,小玉叫「四季財」,出了兩個指頭,春發叫「五金龜」,也出了兩個指頭,一看輸了,趕忙又加了一個,嘴裡猶自叫道。

  「小玉又輸了!小玉又輸了!」

  「伊娘咧,」小玉急得一臉通紅,「你是個大癩子,這麼會撒賴!」

  說著倒了一杯酒也要去灌春福,兩個人正扭成一團,難分難解,春福卻突然間抬起頭叫道:「你看,小玉,山東佬來了!」

  「在哪裡?」小玉霍然立起身來,手裡的杯子,珖琅一聲跌到桌上,濺得一桌子的酒,兩頭亂張望,一臉驚惶。小玉母親卻趕了過來,猛推了春福一把,叱道:「死郎,你騙我們玉仔做甚麼?」

  她轉過身去拍著小玉的背說道:「莫怕,玉仔,他來了又怎的?他又不是閻王?他敢動你一根頭髮,阿母跟他拚命!」

  「莫要緊,莫要緊,」火旺伯也咂嘴叫道,「玉仔,呷酒,阿公再給你一塊豬耳朵。」

  小玉坐了下去,一聲不響,啃起豬耳朵來。春福在旁邊一直向他擠眉眨眼笑。小玉裝做沒有看見,逕自滿滿的倒了一盅福壽酒,大口大口的灌了下去。

  吃完拜拜,小玉母親已經喝得七八成了。她扶著小玉的肩膀趔趔趄趄的走回家中。一進門,她便把腳上一雙漆金涼鞋踢掉了,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綢裙子也卸了下來,裡面只穿了一件半透明的黑襯裙,小腹箍得成了兩節。她紮頭髮的手絹松了,幾綹亂髮掉落到脖子上,給汗浸濕了,一條條垂掛著,她臉上的脂粉老早溶成紅白一片。她坐到一張長凳上,張開兩隻腿子,用手在面上搧了兩下。她把小玉拖了過去,按到她身旁,一雙泡泡的桃花眼,惺惺忪忪,瞅著小玉,半晌,她用手將小玉額上的汗水抹了一把,撂掉,才歎了一口氣,口齒不清的說道:「玉仔,你知道,你阿母是要你回來的。」

  「我知道。」小玉低著頭應道。

  「那個山東佬,脾氣爆,他對你阿母還不錯的。有兩個錢便拿回家來,而且外面又沒有女人。玉仔,你要明白,你阿母現在不比從前,人老了,不中用了——」

  小玉一直垂著頭,兩手撐在凳子上,肩膀拱得高高的。

  「其實山東佬對你本來也不錯的。也難怪他,你做出那種事來——」

  「阿母,我要走了。」小玉立起身來說道。

  「你不在這裡過夜麼?」小玉母親也站了起來。

  「不了,我在臺北還約了人。」

  小玉拾起了桌上那包袱便要往大門走去,小玉母親卻一把將包袱攫了過去,她跑到供案那邊,將案上供著的兩盤紅龜粿一共八枚,倒到包袱裡,打了兩個結才拿去給小玉,掛在他手臂上。我們走出大門,小玉母親打著赤足又追出了兩步,說道:「下個月七號,他要到台中去兩天,我再給你帶信吧。阿青,你也一起來玩喔。」

  ***

  我們上了回臺北的公共汽車,我問小玉:「今晚你不到『老窩』去報到麼?」

  「不去,我要到天行去找吳老闆。」

  「你又去吃回頭草。」我笑道。

  吳老闆在西門町開天行拍賣行,是小玉的老相好,對小玉殷勤過一陣子,小玉嫌老吳一嘴爛牙齒,有口臭,便不理他了。

  「吃吃回頭草有甚麼關係?」小玉冷笑道,「反正我又不是一匹好馬。老吳從前答應要送我一隻手錶的,我這次去向他要。」

  「你專會敲老頭子。」我說。

  小玉卻伸出他的左手,手梗子光光的,他從前戴著老周送給他的那只精工表,常常愛舉起手亮給別人看,說:「老周送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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