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四〇


  「好吧,」我笑道,「我也叫你小弟好了。你叫我阿青,懂麼?阿——青。」

  「阿——青。」他拖長聲音學我道。

  我把那瓶鮮奶的蓋子打開,遞給他,他捧起瓶子便灌,咕嘟咕嘟,如獲甘露一般,一口氣喝掉了半瓶。奶汁沿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滴在他那白粗布汗衫上。他一連幾口把鮮奶喝光了,才咂咂嘴,愜意的籲了一口氣,雙手卻一直緊緊握住空奶瓶,不肯放。我坐在地板上,把那個芒果剝開一半,咬了兩口,芒果肉厚多汁,又甜,還有蘋果香,正吃得起勁,抬頭卻發覺小弟坐在床上,一直覷著我,嘴巴半張,眼睛跟著我手中的芒果在移動。

  「好吃鬼!」我禁不住笑了起來。「剛喝完牛奶,怎麼還是這副饞相!」

  小弟咽了一下口水,大眼睛眨了兩眨。

  「你想吃,就下來,芒果汁滴到床上洗不掉的。」我向他招手道。

  小弟躊躇了片刻,終於把空瓶子丟下,一骨碌爬了起來,跳到地板上,爬到我身邊。

  「你的家呢,小弟,你住在哪裡?」我一面替他剝開剩下的半個芒果,問他道。

  「萬——華。」小弟想了一下,應道。

  「甚麼街,幾號,知道麼?」

  「萬——華。」

  「萬華甚麼街,小弟?」

  「嗐——」他竟有點不耐煩的地搖了搖頭。

  「是不是延平北路?」

  他怔怔的瞅著我,不出聲了。

  「你連自己的家在哪裡都不知道,怎麼辦?」

  咕嚕咕嚕小弟突然笑了起來,他笑得很奇特,咯咯咯咯,一連串快速清脆的笑聲,倏地會中斷停下來,一雙眼睛睜得老大,愣頭楞腦呆個半晌,看著好像不礙事了,突又繼續咯咯的笑下去,笑得前俯後仰,一顆剃得青亮的頭亂晃一陣。

  「你還笑!」我輕斥他道,「這下你慘了,回不了家了!」

  小弟止住了笑,卻漫不經意地歎了一聲道:「噯——」

  我把剝掉皮的半顆芒果遞到他手裡,他接過就是一口,淋淋漓漓,鼻尖下巴都沾上了橙黃的芒果汁,他把一顆芒果啃得很乾淨,果核的須也吮得津津有味。我去拿他的果核,他推開我的手,頗為不悅哼道:「嗐——」

  我發覺他的頸背上薄薄的敷著一層泥灰,他坐在我身邊,我聞得到他身上發出來觸鼻的汗酸,大概好幾天都沒有洗澡了。

  「邋遢鬼,我帶你去沖涼。」我不由分說把他拉了起來,執著他一隻手,帶他到洗澡房去。我用鉛桶接了一桶冷水,並幫著他把衣服脫掉。我遞了一隻葫蘆水瓢給他,說道:「你自己沖吧,我去拿毛巾來給你。」

  他拿著那只葫蘆水瓢,左看右看,赤身露體的站在那裡。

  「這樣沖,傻子!」

  我奪過他手裡的水瓢,舀了一瓢水,從他頭頂上便澆了下去。他趕忙護住頭縮起脖子,一面笑得咯咯的亂躲。我把他捉住,又一連往他身上沖了好幾瓢水,才把我洗澡用的那塊瑪麗藥皂拿來,替他擦背。

  「小弟,你家裡有甚麼人?」

  他思索了片刻,說道:「阿爸。」

  「你阿爸做甚麼的?」我問他。

  「楊桃——芭樂——紅柿——」

  他一樣樣唱數著。

  「甚麼楊桃、芭樂,我問你阿爸是做甚麼事的?」我不禁好笑。

  「還有龍眼!」他突然記了起來,很得意的補充道,然後卻又若無其事地說:「阿爸賣果果。」

  「你家裡還有甚麼人呢,小弟?」

  「阿婆——鳳姨——」

  「你阿母呢?」

  小弟怔了半晌,回頭望著我,眼睛睜得老大。

  「阿母上山去了——鳳姨說,阿母上山去了——」

  他說著又咕嚕咕嚕的笑了起來,笑得頭一點一點,瘦棱棱的肩胛抽搐著。

  「小弟,」我按住他的肩膀,說道,「你這樣就跑出來,你家裡人找不到你怎麼得了?」

  「嗡——嗡——雞——」他咿呀道。

  「甚麼雞?」

  「紅——公——雞」他又唱了一遍,「鳳姨教我的:紅——公——雞——尾——巴——長——」

  我忍不住哈哈的大笑起來,舀了一大瓢水,嘩啦啦便從他頭頂上澆了下去。我替小弟沖完涼後,從架上拿下一塊毛巾遞給他,要他揩幹身子。我正彎下身去收拾鉛桶水瓢,小弟卻將毛巾撂下,赤著身子便往外跑去,我趕忙搶上前抓住他,撿起毛巾,把他的下體圍了起來,才讓他走出澡房。我自己也打了一桶水,沖了一個冷水浴。然後把小弟換下來的髒衣褲,跟我自己的一塊兒泡在一隻洗衣木盆裡,並且灑上了肥皂粉。阿巴桑對我還不錯,有時我換下的衣服她也就一併洗了,不過一定要頭一夜泡過,剛換下的髒衣服,她是不受理的。等我回到房中,卻看見小弟光著身子,毛巾掉到地上,蜷臥在我的床上,睡著了,他的嘴巴半開著,嘴角在流著唾涎。

  二十六

  朦朧間,我伸出手去,摟到他的肩膀上。他的皮膚涼濕,在沁著汗水。他的背向著我,雙腿彎起,背脊拱成了一把弓。窗外已經開始發白了,透進來的清光,映在他剃得青亮的頭顱上。剎那間我還以為是弟娃躺在身旁。母親出走的頭一年,弟娃跟我同睡一床,因為害怕,總是要我摟住他。後來我們長大了,弟娃仍舊常常擠到我床上來,我們躺在一塊兒,擺龍門陣。弟娃那時剛迷上武俠小說——是我引他入門的——第一部看的是七俠五義連環圖,整夜跟我喋喋不休議論起五鼠鬧東京來。他把自己封為錦毛鼠白玉堂,又派我做鑽天鼠盧方。白玉堂年輕貌美,武功高,難怪弟娃喜愛,而且白玉堂那一種老麼的驕縱,弟娃原也有幾分相似。

  冬天寒夜,我們房間窗戶漏風,冷氣從窗縫裡灌進來,午夜愈睡愈冷,雙足冰凍,於是弟娃便鑽到我的被窩裡,兩人擠成一團,互相取暖,一面大談翻江鼠智擒花蝴蝶。大概是由於小時的習慣,當我朦朧睡去的當兒,總不禁要伸出手去,把弟娃摟進懷裡,我拾起床下地上的那塊毛巾,替他把背上一條條流下來的汗水輕輕拭掉。我自己也睡得全身發熱,汗津津的,而且喉頭乾裂,在發火,大概拜拜喝多了酒,腦袋有點昏脹。我爬起來,走到洗澡間打開水龍頭去沖了一下頭,喝了一大口冷水,回到房中,天已大亮。小弟仍舊蜷著身子,睡得很熟。我拿了一件破襯衫,蓋住他的下身,自己穿上外衣,提著漱口杯,便下樓去買豆漿去了。外面滿天滿地的紅火太陽,連早上的風都是熱呼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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