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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進到裡面廳堂,小玉笑吟吟的把手上那個包袱解開,在桌子上抖出了幾瓶化妝品來:一瓶香水,一瓶雪花膏,一管口紅,一支描眉毛的畫筆。

  「這是『夜合香』,有薄荷香的,夏天搽最好,你聞聞。」小玉打開那瓶玉綠色玻璃瓶的香水,擎到他母親鼻子下麵。

  「也不怎麼樣,」小玉母親撇了撇嘴笑道,卻逕自打開那罐雪花膏聞了一下,「倒是這瓶雪花膏還不錯,我那瓶搽完了,正要去買。」

  小玉將香水倒了幾滴在手掌上,用手指蘸了,在他母親耳根下點了兩下,其餘的又抹到她頭髮上去。

  「這點像足了你那個死鬼老爸!」小玉母親瞅著他點頭歎道,「你老爸從前就愛搞這些胭脂水粉,他走了除了你這個禍根子甚麼也沒留下來,資生堂的粉底倒丟下二三十盒。我用不了都拿去送人去了。阿青,」小玉母親摩挲著小玉的腮轉向我笑道:「我偏偏生錯了,把他生成了個查埔郎,從前我的眉毛都是玉仔替我畫的,我老說:『玉仔是個查某仔就好了!』也免得淘氣,到處闖禍——」

  「阿青,你不知道,」小玉笑嘻嘻搶著說道,「阿母懷著我的時候,跑去廟裡拜媽祖,她向媽祖求道:『媽祖呵,讓我生個查某仔吧。』哪曉得那天媽祖她老人家偏偏傷風,耳朵不靈,把『查某』聽成『查埔』了,便給了我阿母一個男胎——」

  「死囝仔,死囝仔呵——」小玉母親笑得全身亂顫,輕輕批了小玉面頰一下,一面用手絹擦著眼睛跑了進去,不一會兒,端出了一大盤西瓜來,放在那張油膩得發黑的飯桌上,她遞給我和小玉一人一大片鮮紅的西瓜,我們都渴了,唏哩嘩啦的啃了起來。小玉母親挨在小玉身邊坐了下來,手上擎著一柄大蒲扇,一面替小玉打扇。小玉母親這間廳堂,陰暗狹窄,連窗戶也沒有一個,案上又點著兩根蠟燭,一大柱香,在供著保生大帝,空氣很燠熱,我和小玉兩人額上的汗水,不停的流瀉。

  「麗月那個婊子怎麼啦?天天還跟那些美國郎混麼?」小玉母親問道。

  「麗月姐的生意愈來愈旺啦,紐約吧裡她最紅。有時候郎客多了,她忙都忙不過來。常常叫腰痛,要我替她按摩。」小玉咯咯笑道。

  「呸,」小玉母親啐了一口,「那個賤東西!前幾年她跑來看我,哭哭啼啼,說是她那個美國大兵丟下她溜了。那時候我替她拉線。喏,玉仔,就是火旺伯那個大仔春發呀,麗月那個婊子,還嫌人家長得醜,鬥雞眼,碎麻子。人家阿發哥的皮鞋生意現在做大啦!火旺伯一家人都發財了。麗月不聽我的話,叫她打掉那個小雜種她不肯,現在拖著個不黃不白的東西,累死她一輩子!」

  「阿母,你那時為甚麼沒有把我打掉,生下我這個小雜種,累死你一輩子,也害我活受罪。」小玉抬頭笑問他母親,他鼻尖上沾了兩滴紅紅的西瓜水。

  小玉母親一把大蒲扇啪噠啪噠拍了幾下,莫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還不是你那個死鬼老爸林正雄『那卡幾麻』?那個野郎,我上死了他的當!他說他回日本一個月就要接我去呢——你看,你現在都這麼大了。」

  「阿母,」小玉突然歪著頭叫他母親道,「我差一點找到林正雄——你那個『那卡幾麻』了!」

  「甚麼?」小玉母親驚叫道。

  「我說差一點,」小玉拍了拍他母親的肩膀,「這個人也姓林,叫林茂雄,差了一個字!那晚他告訴我他的名字,我的心都差點跳了出來。我問他有日本姓沒有,是不是姓中島?他說沒有。阿母,你說可惜不可惜?」

  「這是個甚麼人?」

  「他也是個日本華僑,從東京來的,到臺灣來開藥廠。」

  「哦,」小玉母親搖頭歎道,「你又去亂拜華僑乾爹了。」

  「這個林茂雄不一樣,他對我很好呢。他在臺北辦事處給了我一個位置,晚上還要供我去讀書。」

  「真的麼?」小玉母親詫異道,「這下該你交運了。玉仔,不是阿母講你,你在臺北混來混去,哪裡混得出個名堂來?現在碰到這樣好心人,就該好好跟著人家,學點東長西短,日後也不至於餓飯哪!」

  「可是人家已經回東京去了,」小玉聳了一聳肩,「去了也不知幾時再來。」

  「噯——」小玉母親有點失望起來,歎了一口氣。

  「阿母,」小玉湊近他母親,仰起臉問道,「你老實告訴我。」

  「告訴你甚麼?」

  「你一共到底跟幾個姓林的男人睡過覺?」

  「夭壽!」小玉母親一巴掌打到小玉腦袋瓜上,笑駡道,「這種話也對你阿母說得的麼?還當著外人呢,也不怕雷公劈?」

  「阿青,」小玉指著他母親笑道,「阿母從前在東雲閣紅得發紫,好多男人追她,比麗月姐還要紅。」

  「麗月是甚麼東西?拿她來跟你阿母比,也不怕糟蹋了你阿母的名聲?」小玉母親撇著嘴,滿臉不屑,「從前我在東雲閣當番,隨隨便便的客人,我正眼都不瞧一下呢!哪裡像麗月那種賤料子?黑的白的都拉上床去。」

  「可是你告訴過我,那時追你的人,姓林的就有三四個呢!」

  「咳。」小玉母親曖昧的歎了一聲。

  「阿母,你到底跟幾個姓林的男人睡過覺嗎?」

  「死囝仔,」小玉母親沉下臉來說道,「你阿母跟幾個姓林的男人睡過覺,關你甚麼事?」

  「你跟那麼多個姓林的男人睡過覺,你怎麼知道資生堂那個林正雄一定是我父親呢?」

  「傻仔,」小玉母親摸了一摸小玉的頭,瞅著他,半晌才幽幽的說道,「你阿母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阿母——」

  小玉突然兩隻手揪住他母親的胸襟,一頭撞進他母親懷裡,放聲慟哭起來。他那顆頭,像滾柚子一般,在他母親那豐滿的胸脯上擂來擂去,兩隻手亂抓亂撕,把他母親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綢裙扯得嘶嘶的發出裂帛聲來。他的肩膀猛烈的抽搐著,一聲又一聲,好像甚麼地方劇痛,卻說不出來,只有乾號似的。小玉母親被小玉搖得左晃右晃,幾乎摟不住了。她胸前鼻涕、眼淚、西瓜水給小玉塗得一塊塊的濕印,她額上臉上汗水淋淋漓漓的瀉著,把她一張塗得濃脂豔粉的面龐,洗得紅白模糊。她一直忙亂的拍著小玉的背,過了半晌,等小玉稍微停歇下來,她才解下頭髮上紮著的一塊手帕,替小玉揩臉,又替他擤鼻子,一面哄著:「玉仔,你聽阿母講。早起我到火旺伯那裡,對他說:『火旺伯,今天夜裡,我們玉仔要回來探望阿公呢,你們那對豬耳朵一定要留給他啊!』火旺伯他們去年生意做得好,今年拜拜捨得花錢,火旺伯笑咪咪說道:『秀姐,你那個小囝仔肯回來看阿公,十對豬耳朵也留給他!』我去看來,那對豬公的耳朵,又肥又大,他們鹵得浸鹹浸鹹的,才好吃呢!」

  小玉那雙桃花眼腫得紅紅的,兩道鼻涕猶自掛著,他母親對他說一句,他便點一下頭,呼的一下,把流出來的鼻涕又吸了進去,雙肩兀自在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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