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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阿母——」我悄悄叫了一聲。

  我佇立片刻,等到眼睛漸漸習慣了房中的幽暗後,才模糊看到房中有張掛著一頂方帳的床,床上隆起好像躺著一個人。我走了過去,站在床前,又叫道:「阿母,是我,阿青。」

  「阿青麼?」

  那是母親的聲音,尖細,顫抖,從黑暗中幽幽的傳了過來。一陣窸窣摸索的聲音,啪的一下,床頭一盞暈黃的電燈打亮了。母親佝僂著側臥在床上,身上裹著一件黑色絨線外套,下半身也裹著一條花布套棉被。她的頭深深的陷入了枕頭裡,枕頭邊堆著厚厚一迭粗黃的衛生紙;床上罩著的那頂方帳,汙黑汙黑的,好像是用舊了的抹布拼湊起來的一般,綴滿了一塊塊的補釘。我走到她床頭邊,她掉過臉來,我猛吃一驚,她那張臉完全變掉了。她原來那張圓圓的娃娃臉,兩頰的肉好像給挖掉了一樣,深深的凹了進去,顴骨嶙峋的聳了起來,她的兩隻大眼睛整個陷落了下去,變成了兩個大黑洞,眼塘子烏青,像兩塊瘀傷,臉肉蠟黃,兩邊太陽穴貼了兩片拇指大的黑膏藥,一頭長髮睡成了一餅一餅的亂疙瘩。她的兩隻手緊緊抓攏,像一對蜷起的雞爪子,她那本來十分嬌小的身軀,給重重迭迭的衣裳被窩裹埋在床上,驟然看去,像是一個幹縮了的老女嬰。她伸出她那雞爪般的手,一把撈住了我的手腕,尖起她淒厲的聲音,迫促的叫道:「你來得正好,阿青。快,快,把你阿母抱起來,床前有個痰盂,你看見嗎?」

  我把被窩掀開,將母親從床上抱起來,她的身體乾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我一隻手托住她的背脊,我摸得到她背脊上突起來一節節的硬骨。她身上透著一股嗆鼻的藥味和汗臭。我把她放在痰盂上,痰盂裡已裝滿了半盆黃濁濁的尿液,我進來時聞到那股奇異的腥膻,就是那裡發出來的。母親坐在痰盂上,佝著身子,怨怨艾艾的說道:「剛才我喚破了喉嚨也沒有人理我,那個死老婆子在裝聾呢!他們看見你阿母病得動不得了,便都來欺負我。她敢站在我房門口,對她兒子說:『那個查某不中用啦,還醫她做麼?』——」母親嗤嗤的冷笑了兩聲,「考背,偏偏你阿母又死不去,天天在這裡拖!」

  母親解完小便,用幾張粗黃的衛生紙揩乾淨。我把她從痰盂上抱起來,放回床上。

  「我怕冷,阿青,替我把被蓋好。」母親顫抖著聲音叫道。我趕忙將被窩裹到她身上。她這間房間的窗戶都緊緊關了起來,而且還蒙上了厚簾子,我的背上一直在淌汗。

  「你知道麼?阿青,他們都在等我死呢!」母親壓低了聲音,她伸出她那瘦得只剩下一把筋骨烏黑的右手來給我看,她的無名指上猶松松的套著一枚磨得泛了紅的金戒指。「他們等我一死,就要來脫我這只金戒指。別做他娘的春夢啦!我吞到肚子裡去,也不會給那兩個夭壽的!可是阿青,你阿母窮得要命,想吃片西瓜也沒有錢買——」

  母親說著,她那雙深坑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突然笑道:「嘿嘿,你這一身穿得蠻標緻嘛,你發財了麼,阿青?乖仔,給點錢給你阿母買東西吃好麼?我餓了一天了,他們拿來的東西,是喂豬的糠,哪裡人吃的?」

  我掏出昨天剩下的兩百塊錢,分了一張一百元給母親,母親那雙瘦得像雞爪子的手,捏住那張鈔票,直打顫。她那張變得醜怪破爛的臉卻綻開了,笑得像個小女孩一般。她急忙把那張鈔票塞到枕頭底下,生怕別人看見,會搶走一般。她把錢藏好,拍拍枕頭,仰臥下去,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醫生說,毒跑到骨頭去了,要鋸掉——」母親用手在她下身畫了一下,「兩條腿都要鋸掉,鋸一條腿要七千塊錢呢!莫說我沒錢,有錢我也不鋸!醫生說,毒已經散開了,一攻心就要死了。死不是死,我這種女人還活著做甚麼——」母親突然顫巍巍的撐起身來,她那雙陷落的大眼睛灼灼的閃起光來,「阿青,你答應你阿母一件事好麼?阿母從來沒有求過你,你就替你阿母做這一件事好麼?」

  「好的。」我應道。

  「你阿母是活不長的了,阿母死了,你到廟裡去,替你阿母上一炷香,哪個廟都行。你去跪在佛祖面前,替你阿母向佛祖求情。你阿母一輩子造了許多罪孽,你求佛祖超生,放過你阿母,免得你阿母在下麵受罪。你阿母一生的罪孽,燒成灰都燒不乾淨!死,你阿母是不怕的,就是怕到下面那些罪受不了——」

  母親說著,她那深坑的眼眶突然冒出兩行眼淚來,流到她那凹下去的面頰上。我將床頭那迭粗黃的衛生紙遞了兩張給她。她接過去,揩了揩面上的淚水,擤了一擤鼻涕,才又倒臥到床上去。隔了半晌,她長長的籲了一口氣,歎道:「你們阿爸,其實他對我,也還不錯的。只是,只是——」

  她皺起眉頭,咂了咂嘴。突然間,她嘴巴一撇,輕佻的笑了起來,問我道:「怎麼啦?老頭子還好麼?還天天呷酒麼?」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我有三個多月沒看見他了——阿母,我也離開家了。」

  「是麼?是麼?」母親亢奮起來,眨著她那雙下陷閃灼的眼睛。隨即她卻伸出手來,拍了一拍我的手背,點著頭,歎道:「你也跑出來了,阿青。」

  「是阿爸趕我出來的,」我說道。

  「哦,是麼?」

  母親喃喃應道,她的大眼睛默默的注視著我,手擱在我的手背上。一剎那,我感到我跟母親在某些方面畢竟還是十分相像的。母親一輩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尋,最後癱瘓在這張堆塞滿了發著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汙黑的帳子裡,染上了一身的毒,在等死。我畢竟也是她這具滿載著罪孽,染上了惡疾的身體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後塵,開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尋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親十分親近起來。

  「那麼,現在只剩下弟娃一個人跟著你阿爸了?」母親細顫的聲音,變得酸楚起來。

  「阿母——」我覺得我的喉頭好像給塞住了,叫不出聲音來了似的。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親骨肉,你對他是要好的——」

  「阿母,弟娃死了,」我終於大聲說了出來,好像胸中一塊瘀血,一下子吐了出來似的。母親呆呆的望著我,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話,「弟娃死了三個多月了,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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