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一三


  有一天,母親在天井裡替弟娃洗澡,她用她自己那塊檀香皂,把弟娃一身都擦滿了肥皂泡子,她坐在木盆邊,佝著背,一頭烏黑的長髮,嫋嫋的婉伸到膝上,她一面掬起手,舀水澆到弟娃白白胖胖的身子上,一面柔柔的哼著《六月茉莉》。弟娃笑,母親也笑,他們母子倆清脆歡悅的笑聲,在那金色的陽光照耀下,回蕩著。等到母親走進屋內去拿毛巾,我走了過去,站在木盆邊,正當弟娃笑嘻嘻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我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在他那白白嫩嫩的娃娃肉上,狠狠的咬下了八枚青紅的牙齒印。母親趕出來,舉起火鉗將我的膝蓋打得烏青瘤腫,好幾天,走路都是瘸的。我看著那青腫的膝蓋,流出膿血來,心中只感到一陣報復的快意,我不哭,也不討饒。那次後,母親對我又添了幾分嫌惡,說我一定是五鬼投的胎。

  然而母親一走,我跟弟娃兩個人卻突然變得相依為命起來。弟娃一向是跟母親睡的,母親出走那天晚上,他卻跑到我房中,爬到我床上,拚命擠到我懷裡來,大概他心裡害怕。那晚我自己也很疲倦,便摟住他,學母親那樣,拍著他的背,一塊兒睡去。

  母親離家後,我只見過她一次。那是她出走的第四個年頭,我剛上初中。小東寶歌舞團回到臺北,在三重鎮美麗華戲院表演。我偷偷帶著弟娃,乘公共汽車過臺北橋到三重鎮去。美麗華原來是演歌仔戲的,在重新路一個巷子口,戲院只是一個三夾板圍起的大棚子,大門入口的地方,垂著兩幅花布門幔,圍牆板壁上貼滿了彩色廣告海報:小東寶歌舞團青春熱舞。上面印著許多露著大腿的舞女。一個戴著花紙帽的男人,站在入口處,舉著一隻講話筒,大聲呼喊:標緻小姐!精采表演!我帶著弟娃買了兩張票,擠進了戲院,裡面黑壓壓的人頭,差不多滿座了,鬧哄哄的。戲棚裡是水泥地,地上撒滿了果皮、瓜子殼、香煙頭、汽水瓶子。

  座位是一條條沒有靠背的長板凳,擠得密密的。觀眾差不多全是男人,許多打著赤膊,汗嘰嘰的露著上體。大多數的人都趿著木屐,坐下來後,便將木屐踢掉,一隻光腳板蜷到凳子上。裡面的空氣混濁,暖烘烘的一股子汗酸腳臭。我跟弟娃擠到戲臺左側最邊頭的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戲臺上掛著一張破舊的茶紅幔子,臺上有一排反射的座燈,把戲臺照得通亮。戲臺右邊坐著歌舞團的樂隊,有五個人,都穿著他們那絳紅色銅扣金邊的制服,在那裡大吹大打,好像萬華市場大拍賣時洋鼓洋號那股喧囂、那樣熱鬧。我發覺帶著母親私奔的那個小喇叭手,就坐在樂隊前排第二個座位上。

  他揚著頭,鼓著腮幫子,眼睛瞪得老大,吹奏得很得意似的,手上的喇叭照得金光閃閃。他沒有戴帽子,梳了一個十分標勁的飛機頭,烏光水滑的。臺上的司儀擎著麥克風出來報了幕,講了幾句風話,台下掀起一陣口哨飛采,突然間,六個舞女便從幕後跑了出來。她們都穿著短短的粉紅裙子,白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每個人的頭上箍著一圈亮晶晶的金色鎖片子,兩隻手腕上也戴滿了閃爍的手釧子。她們出來後,肩靠肩站成一排,等樂隊換了一支曲子,她們倏地都甩出一隻手來,往台下一指,一齊尖聲唱了起來:

  寶島姑娘真美麗——

  台下的觀眾更加興奮起來,大聲叫道:跳!跳!跳!樂隊敲打得愈來愈急切,於是臺上的舞女互相勾肩搭背,一字排開,開始飛踢大腿,跳起舞來。她們一邊踢,一邊唱,手釧子錚錚鐺鐺。台下的男人們,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司儀手執著麥克風,也在大聲喊:嗨!嗨!嗨!好像在替那些舞女加油似的。

  我和弟娃的座位很偏,看得不太清楚。我站了起來,張望了半天,赫然發覺,原來臺上左邊第一個舞女,就是母親。她們六個人,都搽得一臉大團大團紅通通的胭脂,眉毛眼睛畫得又是藍又是紫,臉譜勾得一模一樣,不容易分別。母親已經三十出頭了,可是她身材嬌小,又那樣打扮著,看起來,竟像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她比其他的舞女都矮小,踢起腿來,總比她們遲緩一些。她一徑咧著塗得紅紅的嘴巴,露著一口白牙,做出一副笑容來。可是她那雙大眼睛卻一直急切的眨巴著,好像十分倉皇吃力的模樣。我告訴弟娃,母親也在上面跳舞,弟娃趕忙爬到凳子上去,尋找了片刻,突然,他叫了一聲:「阿母——」便站在凳子上哭泣起來了。

  六

  南機場克難街兩邊,都是賣西瓜的小販,地上撒滿了吃剩的西瓜皮西瓜子。稀爛鮮紅的西瓜肉,東一塊,西一塊,招來許多嗡嗡的蒼蠅。在太陽底下曬狠了,那些爛紅的西瓜皮肉都在冒著一股發了酵甜膩的餿氣。母親住的那棟房子就在克難街底的一個貧民窟裡。那是一棟十分奇特的建築物,一所日據時代殘留下來兩層樓的一座水泥房子,牆壁堅厚,牆上沒有窗戶,只有一個個小黑洞,整座房子灰禿禿,像是一座殘破的碉堡,據說是日本人駐軍用的。我進到房子裡,一道螺旋形的水泥樓梯蜿蜒上升,伸到那看不清的幽暗裡去。裡面陰森森,洋溢著一股防空洞裡潮濕的黴味。

  一座樓裡不知道住了多少戶人家,裡面人聲嘈雜,大人的喝罵,小孩的啼哭,可是因為幽暗,只見黑影幢幢,卻看不清人的面目。我扶著那道水泥欄杆,摸索著,爬到了二樓頂,母親住的那家門口去。大門敞著,有一個老太婆坐在門口一張矮凳上,點著頭在打盹。那個老太婆穿著一件黃白麻紗的敞領汗衫,她頸子上的皺肉像雞皮似的,松垂了下來;她腦後掛著一小撮髮髻,前額上的毛髮卻掉光了,一大片粉紅的發瘢侵到她眉毛上,好像她前額上的頭皮給揭掉了一般,露出鮮紅的嫩肉來。

  「阿巴桑,黃麗霞在麼?」我卸掉了墨鏡,招呼她道。

  「嗯?甚麼人?」老太婆睜開眼睛,嘎聲問道。

  「黃麗霞,阿麗。」

  老太婆也不答話,清了一清喉嚨,叭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朝我狠狠打量了一下,才用手往裡面一間房間指了兩下。我走進去,穿過一道磚砌的衖堂,衖堂底那間房,房門垂著一張醬黃的布簾。我撈開簾子,房中黝黯,甚麼也看不見,只有隨著簾縫射進去一道昏慘慘的日光。我探索著走進了房中,裡面又悶又熱,迎面撲來一陣腥膻的惡臭,好像是死雞死貓身上發出腐爛的穢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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