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一五


  我坐到母親頭邊,緊緊執住她那雙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關打著顫,我俯下身去,向母親急切的傾訴起來。我告訴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長春路康福醫院的吳醫生說他是重感冒,只給他打了一針退燒針。第三天,弟娃便昏迷了。他一夜咳嗽,全身燒得滾燙。我們送他到台大醫院去急救。他們給他上了氧氣,弟娃直著脖子喘了一夜,天亮時,才斷的氣。斷氣的時候,是我抱住他的。醫院裡的人,要把弟娃抬走。我用腳猛踢他們,不准他們碰他。後來阿爸將我拉開,醫院裡的人用一塊白布把弟娃蓋了起來,抬走了。母親靜靜的聽著,沒有作聲,我講完後,我們默默的相對了好一會兒。突然間,母親奮力掙脫了我的手,僵直直的便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隻手顫抖抖的指著我,厲聲喝道:「你們把我的白仔害死了!」

  「阿母。」我立起了身來。

  「肺炎?甚麼肺炎?我不懂?你們把我的白仔害死了——」母親那雙深坑的眼睛閃得好像要跳出來了似的,瘦削的臉扭曲起來,又像哭,又像笑。「我知道,一定是你,你這個黑心的,你把我的白仔害死了,還跑來哄我,告訴我生甚麼肺炎死的。是你把我的白仔害死的,我要你賠命——」

  母親那雙雞爪似的手握著拳頭搥起床來,一面放聲悲嚎,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慘烈。外面那個老太婆噔噔噔跑了進來,雙手亂揮,嚷道:「瘋了!瘋了!」

  我退了幾步,跑出了母親的房間,跌跌撞撞,從那道幽暗迴旋的水泥樓梯,奔了下去,母親那尖厲的慘嚎,一聲聲從樓上追逐下來。我逃到房子外面,腳下猶自不停的奔跑著。外面烈日,白得天旋地轉,我感到一陣暈眩,冷汗從頭上水瀉一般,流了下來。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來,喘著氣,回頭望去,那碉堡似的水泥樓房,灰禿禿的矗立在烈日的太陽下,牆上佈滿了一個個小黑洞,好像一座大監獄似的。

  七

  西門町的野人咖啡室也是我們聯絡站之一,有時候小玉、老鼠、吳敏我們幾個人要互通消息,便到野人去留一張字條:「八點鐘新南陽門口。」「九點半中華路商場二樓吳抄手。」下午四點鐘,臺北已經給八月的太陽烤得奄奄一息了,我鑽進野人的地下室裡,每張桌子早坐滿了人,三三兩兩,全是青少年的頭顱。他們身上穿著大紅大黃,聚在一堆,並成了一朵朵的向日葵。裡面燈光昏朦,乳白的冷氣煙靄在遊動著,冷氣裡充滿了辛辣的煙味。那架大唱機正在播著火爆的搖滾樂。披頭四放肆地在喊:

  Ya——Ya——Ya——

  我覷了半天,發現只有靠冷氣機的那一角有一張檯子,是一個人坐著的,我走過去,問道:「這裡有人坐嗎?」桌上擺著幾隻盛冷飲的空杯。

  他抬起頭,搖了一下。我摘下墨鏡,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他指著兩隻空杯說:「他們剛走。」

  他是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男孩,穿著一件洗得泛了白的童軍制服,上衣拉到褲子外面,也沒有扣好,小腹露了出來。制服的兩條肩帶,一條鈕子掉了,翻了起來。他的背靠著冷氣機,腿蹺到一張椅子上,腳上一雙涼鞋,大腳趾露在外面,一翹一翹的動著。他面前的冷飲杯空掉了,裡面那根麥管也給咬折了。他手裡夾著根香煙,看見我坐下,趕忙塞到嘴裡猛抽兩下,可是他夾煙的姿勢一看就知道是個剛學抽煙的嫩腳色。

  「剛才走的兩個傢伙,昨夜裡偷了一架老美的汽車。」他告訴我,很興奮的樣子。

  「甚麼牌子的汽車?」

  「賓士!」

  「喔唷,高級車嘛。」

  「他們開去兜風,開到仁愛路四段,一撞便撞到了電線杆上。兩個小子爬出車來,鬼一樣的溜掉了。他們說,那架嶄新的賓士,撞得像只癟了嘴的癩蛤蟆!」

  他說著,開心地笑了起來。我想到那部美國佬的汽車撞成癩蝦蟆的模樣,也禁不住笑了。他咯咯的笑個不停,那張曬得鮮紅的圓臉上,咧著兩顆又白又大的門牙。他的頭髮大概暑假剛留起來的,只有寸把長,鬈鬈地覆在額上。我看見他制服左胸上繡著恒毅中學五九三的學號。

  「那兩個小子是西門町兄弟幫的。」

  「你也是他們一夥的吧?」我問他。

  「才不是!」他嘴巴一撇,十分不屑,「兄弟幫那些傢伙最汙了!」

  我點了一杯芭樂汁,用麥管吸了兩口。我發覺他在幹瞅著我,拚命在吸煙,我便對他說:「分一半給你。」

  他起先有點不好意思,遲疑了片刻,終於訕訕的笑著將空杯推了過來,我倒了一半芭樂汁給他。

  「我喝了一杯鳳梨汁、一杯芒果汁,就還沒喝芭樂汁。我在這裡泡了一個下午,四個多鐘頭,錢也喝光了。本來我還打算去看電影的。」他吮著芭樂汁笑道。

  「你一個人在這裡窮泡幹甚麼?」

  「到哪裡去呀?外頭熱得發昏!」他咋了一下舌頭。

  「去游水呀!」

  「昨天我才去東門游泳池,擠得像沙丁魚,水是臭的!本來我打算留在家裡看武俠小說。喂,你也練武功麼?」

  「我的段數才高哩,我在小學就看《射雕英雄傳》了!」

  「哈,哈,我也剛看完《射雕》,」他拍起手來叫道,「我在恒毅住宿,天天晚上躲在被窩裡用手電筒照著看,好過癮!有一天,給吳大傀頭捉到了,把那《射雕》全部沒收去了。吳大傀頭是我們的舍監,有兩百磅,一講話,就喘氣,指著我罵道:『儂這個小鬼頭,頂勿守規矩!』」

  「你是上海癟三麼?」

  他又咯咯的笑個不停。

  「勿是!勿是!」他猛搖頭,打著上海腔,「我後媽是上海女人,她一天到晚指我的額頭罵:『小赤佬!小赤佬!』她說要是恒毅開除我,她就把我送到阿里山上面那間中學去。你聽過上海女人罵人麼?她們的聲音像刮玻璃那麼尖!我後媽一喊,我老爸便摀起耳朵開溜。他從前還是飛行員哩,就是噴射機也沒有我後媽的嗓子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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