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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 for Two(9)


  我覺得我在愛荷華的玉米田中躲藏了五年,回到紐約,好像Rip Van Winlke下山,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發覺紐約整個變掉了,變成我完全不熟悉的陌生地,紐約的「歡樂世界」如同經過戰爭殺戮,變成屍橫遍野的一片廢墟。一時我們都沉默了下來,大家努力啃食盤中的火雞。大偉把一隻火雞腿的肉都切了下來,遞到東尼面前。酒過三巡後,珍珠把栗子蛋糕送了上來。大偉用調羹敲了幾下酒杯,引起我們注意。

  「孩子們,今晚我和你們胖爹爹有件大事要告訴你們——」

  說著大偉伸手摟住了東尼的肩膀。

  「過年以後,我和東尼將有遠行,」大偉鄭重宣佈道。

  「去哪裡?」我們齊聲問道,大家都好奇起來。

  「上海,我們兩人的出生地。這將是我們兩人的尋根之旅,我和你們胖爹爹要去尋找我們生命的源頭去,是嗎,蜜糖?」

  東尼歪著嘴直點頭,大偉湊過去在他的胖腮幫上啄了一下。

  「孩子們,我和你們胖爹爹全世界甚麼好玩的地方都玩過了,連非洲肯亞的野生動物園我們也去過,跟獅子老虎混了好幾天——」

  大偉略略頓了一下,他牽住東尼的右手,說道:

  「那將是我們最後一站,去完上海,除了天堂,我們再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

  壁爐裡搖曳的火光,反映在大偉和東尼的臉上,一張坑陷的瘦臉、一張變形的胖臉,兩人相視微笑著。

  我們都舉起酒杯祝大偉和東尼旅途愉快。

  「聖誕快樂!」大偉回敬道。

  東尼也咿哩嗚嚕的拼出了一句:

  「聖~誕~快~樂~」

  ***

  我們一直望著大偉和東尼兩人互相扶持著,一步一步走上了樓梯,兩人轉過身來向我們揮揮手道了晚安,我們才離開。珍珠和百合本來要開車送我一程,我婉謝了。我叫一輛計程車,開到第五大道四十八街的交叉口,便停了下來。聖誕夜沒有風,天上寒星點點,只是乾冷。一條第五大道上,火樹銀花,兩旁百貨公司的櫥窗都出奇制勝祭出各種精心設計的花燈來。路上行人早已絕跡,空蕩蕩的一條大道上,燈火通明,燦爛中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冷清。我步行過兩個街口,終於來到了峨然矗立在第五大道上的St.Patrick大教堂。

  教堂裡早擠滿了人,聖誕夜的午夜彌撒已接近尾聲,人們都在跪著祈禱,唱詩班的孩子展開了他們上達天聽的天使童音,開始在歌唱《平安夜》了。我穿過人群,走到右邊聖母的蠟燭台前,臺上已點燃幾百支人們祈福的蠟燭在耀耀發光,我點了一支插到臺上去,那支蠟燭是我點給安弟的。接著我又點了一支,給安弟的母親Yvonne葉吟秋女士,那年我和安弟曾答應陪她到St.Patrick來望午夜彌撒,可是終於未能成行。

  回到紐約,重新開始,真是千頭萬緒,天天得看《紐約時報》的分類廣告,找房子、找工作。一直忙到二月初,我搬進了九十九街百老匯的一間老公寓,是一位波蘭籍老人分租的一間房,所以便宜。高盛證券行一個臨時空缺,我也一把搶走了,至少暫時解決了食宿問題。其間我和珍珠通過一次電話,她說大偉和東尼已經從上海回來,不過旅途太累,需要休息,她約我過一陣子去探望他們。二月十二日的晚上,我正在擬稿寫我一生中最難下筆的一封信,向父母報平安,對他們告白,和盤托出我這幾年的遭遇經過。這封信我磨到半夜還只起了一個頭,突然珍珠打電話來,她的語調急切而嚴肅,只簡短的說:

  「羅,請你馬上過來,到大爹爹、胖爹爹家,他們有要緊事要交代你。」

  外面在下大雪,我穿上大衣開車往大偉和東尼家,因為路滑,竟開了半個多鐘頭,珍珠和百合兩人開門迎我進去,珍珠接過我卸下的大衣,有點神秘的悄聲說道:

  「大爹爹和胖爹爹在樓上,正在休息。」

  她引我進客廳又加了一句:

  「仔仔和小費也來了。」

  客廳裡的壁爐正在熊熊的燃燒著木柴,洋溢著一股松香。客廳一張長沙發上一端坐著一個人,我走近時看清楚兩人的面目,大吃了一驚,要不是珍珠剛才提起,我絕對認不出那兩個人竟會是仔仔和小費。仔仔坐在右邊,他身上裹著一件厚厚的大衣,頭上齊額套著一頂絨線帽,縮在沙發一角,室內溫度很暖,仔仔似乎還在畏寒,他那張原來十分白淨清秀的面龐上,凸起一塊一塊紫黑色的瘤腫,那雙飛俏的桃花眼眼皮上竟長滿了肉芽,兩隻眼眶好像潰瘍了一般,仔仔的臉變成了一圈可怖的爛肉。小費擠在沙發另一角,也裹得一身的衣服,他的頭髮全掉光了,原來一張棕色油亮的圓臉,削成了三角形,發暗發烏,本來溜溜轉的大眼睛,呆滯在那裡,不會動了。他們兩人看見我同時擠出一抹笑容,使得那兩張變了形的臉更加醜怪,小費的兩個酒渦,凹下去變成了兩個黑洞。我在他們對面那張沙發坐了下來,不由自主的將頭轉向一方,避免看到那兩張令人怵目驚心的怪臉。百合過來遞給我一杯熱茶,在我身旁坐了下來。等到我們坐定以後,珍珠卻端過一隻銀盤來,盤子裡擱著一封信,珍珠對我們宣告道:

  「大爹爹和胖爹爹兩人服過藥,現在他們兩人已安睡了。大爹爹指定要我念這封信,這封信是留給你們每個人的。」

  說著珍珠便從盤子裡拾起那封信,打開來,慎重的念道:

  ***

  親愛的孩子們:珍珠、百合、仔仔、小費、還有羅

  首先我要向你們報告我和你們胖爹爹這次到上海的尋根之旅。我對你們說過,我們是去尋找我們兩人生命開始的源頭。我們真的找到了!我們兩人出生的那家法國天主教醫院還在那裡,現在變成了一所公家醫院。醫院的主樓大概還是從前的,是一幢法國式圓頂的建築,雖然已經十分破舊,不過還看得出當年的氣派。我扶著東尼走進去,兩人就好像穿過時光隧道,進入了一座神話中的古堡一般。很難想像六十年前八月十六日的那一天,我和你們胖爹爹雙雙同時來到這個世上,誕生在這座古堡式的法國醫院裡。我們去參觀了醫院裡的育嬰室,裡面睡滿了剛出世的娃娃,一個挨著一個,一共有好幾排。我對東尼說:「說不定我們一出世就睡在一起了呢,可能你就睡在我的旁邊,大概我那時已迷戀上你那張可愛的胖屁屁了!」

  上海又擠、又髒,連中國飯還不如紐約的好吃,可是我們偏愛這個城市,因為這是我們兩人的出生地,我們對它有一份原始的感情。我終於找到我父親從前開的那家餐廳「卡夫卡斯」了,現在變成了一家擁擠骯髒的公共食堂。我父親告訴我從前那是一家十分高雅的西餐廳,侍者都穿著黃絲面馬甲的,許多流落在上海的白俄貴族常常去吃飯喝酒,喝醉就高歌起來痛哭流涕。我們俄國人是很容易動情的民族哩!

  你們胖爹爹對上海的記憶比我更深了,他到了上海一直在奮亢的狀態中,我還擔心他過度興奮,身體吃不消,誰知他精神格外好,不肯休息。他找到了從前的老家,從前念的小學,他連去過的戲院都記得,一家一家趕著要去看。就是有一件事麻煩,他常常要上廁所。我的上帝,上海的公廁髒得驚人哪!我與胖爹爹兩人都給臭昏了,差點暈倒在廁所裡,不過,感謝上天,我們總算活著回到了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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