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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 for Two(8)


  剛進來時,我只顧著跟大偉敘舊,沒有注意到,大偉這幾年竟蒼老了許多。雖他仍舊穿著一襲華貴的黑絲絨外套,頸上系著一塊暗藍灑金星的絲圍巾,頭髮仍舊刷得整整齊齊,但幾乎全白了。他消瘦了不少,連額上都添了皺紋,本來唇上兩撇風流瀟灑的鬍子,因為兩頰坑了下去,顯得突兀起來。

  「不過東尼恢復得還不錯,我扶著他可以走路了,現在我就是他的拐杖,」大偉笑道,他努力向我擠了一下眼睛,「說不定再過一陣子我們又可以一齊跳踢躂舞了呢!」

  我和大偉正聊著天,樓上傳來一陣敲地板的聲音,大偉馬上跳起身來往樓上跑去,一面爬樓梯一面喊道:

  「蜜糖,我這就來了。」

  ***

  我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環視了一下,發覺原先客廳裡那些骨董屏風、酸枝木的太師椅統統不見了,偌大的客廳頓時感到空了一半。

  「好極了,蜜糖,慢慢來、慢慢來。」

  大偉攙著東尼從樓上走了下來,一步一步,互相扶持著蹭蹬步下樓梯,走兩步,大偉口中便念念有辭替東尼加油。樓梯口有一架輪椅,大偉把東尼安置在輪椅上推著向我走來。

  「你看看,誰來了?」大偉指向我。

  我馬上迎過去,俯下身去擁抱東尼。

  「胖爹爹——」我叫了一聲。

  東尼坐在輪椅上舉起他一隻胖嘟嘟肥厚的手掌在我頭上臉上亂拍亂打一陣,又著實捏了我的腮兩下,他激動得嘴裡咿哩嗚嚕吐出一堆我聽得不太清楚的話,他那雙滾圓的大眼倏地湧出兩行淚水來。大偉掏出手帕一邊替東尼揩淚,一邊替他解說道:

  「東尼問你:你到底是人還是鬼啊?」

  我緊緊握住東尼的胖手,求他原諒。東尼又是咿哩嗚嚕的喊了一頓,我發覺東尼的嘴巴歪了,左半邊臉是僵木的,右邊臉因為激動,他那胖胖的腮幫子一徑在顫抖,他的左手臂彎曲了起來,手掌握著拳,手指伸不開了,胖嘟嘟白白的手掌好像一隻肉饅頭。他從前那一頭乖乖貼在頭頂的頭髮,竟也灑上了霜雪。東尼穿著一件花睡袍,坐在輪椅上,縮成一團,倒像個頭髮花白的老嬰孩。

  「別這樣激動,蜜糖,」大偉撫慰東尼道,「今晚我們好好慶祝一下,慶祝羅又復活了,OK?」大偉轉向我道:「東尼叫我把你綁起來,再也不讓你逃走了!」

  說著珍珠和百合兩人走了進來,手上攜帶著幾大盒燒好的菜,百合手上捧著個錫紙盆,裡面盛著一隻烤得焦黃油亮的大火雞。兩人見了我又是一陣哭叫。珍珠並沒有甚麼改變,還是一頭長發黑裡帶俏,百合卻更加粗壯了,仍舊剃著個三分頭,但右耳上卻墜了一隻閃亮的金耳環。她放下火雞,過來跟我重重的握了一下手,然後在我膀子上搥了一下,說道:

  「真的很高興再見到你,羅。」

  珍珠卻依偎到我的懷裡情不自禁的抽泣起來。

  ***

  那天晚上的聖誕餐,我們一邊吃,幾個人左一句右一句總離不開Tea for Two、Fairyland,好像大家都拚命想把從前那段日子拉回來似的;說幾句,東尼便會咿哩嗚嚕插嘴進來,講急了口涎會從他歪斜了的口角流下來,於是大偉便忙著替東尼揩嘴巴。

  「珍珠,胖爹爹說,你記錯了,Fairyland並不是每天都有Chateaubriand這道菜,週末才有。」大偉替東尼糾正珍珠,「而且F.O.梅地笙教授最愛吃的是胖爹爹自己發明的熏鮭魚松子炒飯,不是泰國波蘿飯,百合,你也記錯了。」

  「蜜糖,張開嘴,」大偉拈起一塊小餅乾塗上鵝肝醬,送到東尼口裡,「這是羅特別帶來送給你的。」

  我坐在東尼右側,他伸過他那只還能活動的右手過來撫摩了一下我的面頰,他那只胖嘟嘟的手掌傳給我一陣暖呼呼的感覺,使我突然憶起,關在醫院時,他那雙溫暖的胖手,是我跟外面世界唯一的接觸。我再也忍不住,告訴了大偉和東尼,昨晚我曾去尋找過Tea for Two,酒吧變成了面目全非的End Up。

  「那個垃圾堆!」大偉臉色一變恨恨的咒駡道。

  東尼也跟著激動起來,右邊臉顫抖著,拼出了一句:

  「豬——窩——」

  大偉說他和東尼兩人原本是無論如何捨不得把Tea for Two賣掉的,但是到了後來,實在撐不下去了。

  「你看,」大偉指向客廳那邊,「我那些傳家之寶都賣掉了!」

  大偉搖搖頭,欷歔道:

  「到了週末餐廳也只有兩三桌,酒吧過了十二點,還剩下一兩個醉鬼,我只好唱《某個奇妙的晚上》給自己聽。」

  大偉聳聳肩苦笑了一下,隔了半晌,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追悼似的對我說道:

  「羅,你知道嗎?你離開沒有多久,這場瘟疫便開始了,紐約的『歡樂世界』好像突然停電,變成一片漆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光明——」

  ***

  東尼在一旁發出了一連串聲調悲切的語音。

  「胖爹爹說:統統死光了。」大偉轉述道,接著念出了一連串Tea for Two常客的名單:華爾街的股票經理、公園大道名醫、NYU的F.O.梅地笙教授,大偉好像在宣讀陣亡將士的名冊一般。

  「我們的老朋友米開蘭基諾也不在了,」大偉轉向我道。

  「他也走了?」我脫口叫道,那座巍峨的肉山大導演竟也倒了下去。

  「可憐的仔仔,傷心得像甚麼似的,自己都病倒了,全靠這兩位天使在照顧他。」大偉指著珍珠和百合道。

  東尼在旁邊又發出幾下悲音。

  「都死了,東尼說,」大偉攤開兩隻手,「連金諾也走得這樣匆忙。」

  「我聽說了,」我含糊應道。

  「那位健美先生最後躺在床上只剩下幾根骨頭,像納粹集中營裡的餓殍。小費大概嚇傻了,守在金諾床頭話也講不出來,金諾斷了氣,小費才拉住東尼的手愣愣的問道:『胖爹爹,我怎麼辦呢?』」

  大偉搖頭歎道,金諾的後事也是東尼一手包辦的,金諾下葬那天,東尼回家就中了風。

  「胖爹爹太累、太傷心了。」

  大偉憐惜的握了握東尼那只手指伸張不開的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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